從前,單縣的人家總愛說,呂家的女兒是城中最美的牡丹。
後來,呂家的女兒去了沛縣,嫁作了劉家婦,她便極少再聽人誇讚她,就像離了單縣後,她也再沒見過牡丹。
她總是想,倘若當初在喬遷宴上,喝醉酒的父親沒有為劉季相面,是不是此後的一生就不如現在這樣,滿室的輝煌卻瀰漫著無盡的落寞。
還記得那年初見,那個年長她十五歲的男人,衣衫破敗、發冠凌亂地站立在堂前,兩手空空卻語氣高傲:“賀錢,一萬!”
那時,她站在遠處,聽了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語,和旁人一樣,嗤笑出聲。那男子無意間地回眸,兩人視線交錯,恍惚間,她有些失神,這個面容普通的男人卻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眉宇間竟然有著些許俊朗。
回到閨房後,她聽婢女來回話,說父親將她許配給了這個口出狂言的男人。
父親說:“此人面相奇特,他日必成大器。”
她不懂面相之事,她只知道婚嫁大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因而她嫁給了劉季,縱然在此之前,她知道劉季有一個孩子。
她在嫁入劉家之後,再不是從前那個嬌養的呂家小姐。
劉家窮困,加之劉季常年在外,家中事事都需她親力親為,在後來的許多年,她從一個不沾陽春水的閨閣小姐,變作了侍奉丈夫公婆無微不至的賢妻。
那時,她偶爾於日光底下打量著自己那雙早已佈滿皺紋與裂痕的雙手,常常失神,必成大器的丈夫給予她的,還只是柴米油鹽的煩惱和瑣碎雜事。
在劉季醉酒放跑犯人後逃命的那一年,她總是要長途跋涉去給他送衣物吃食,在劉季起義四處征戰之時,她為他贍養著年老的父母,撫育年幼的子女。
只是如此細緻的照顧,最後換來的是劉季新納佳人於懷。
她第一次見那個戚姓女子的時候,內心沒有嫉妒,卻滿是感慨,那女子容貌秀麗,年輕嬌媚,烏黑的頭髮束了一段紅綢,一身華衣,尤其是有一雙柔似無骨的纖纖玉手,一切像極了從前在呂家的她。
劉季最終真的像父親說的一樣成就大器,登頂至尊,做了漢朝的開國始祖,為了顯示這是他的國家,他改名叫劉邦。
在她眼中,沒有劉邦,只有劉季。
她與他在百官跪拜下,成了天下最矚目的夫妻,也成了最為無情的夫妻。
她無法忘懷,在和項羽對陣之時,他捨棄了髮妻父母,為了活命,將子女兩次三番推下馬車。
她伴著他,從最初的亭長變作了最終的皇帝。他成了無情的帝王,她也成了狠毒的皇后。
劉季後來死了。
他死的時候,只有她在旁邊,沒有外人在的時候,她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那時劉季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回來,拉扯著她那雙蒼老的手,笑說著以後會將最好的東西捧到她的手上。
已經病入膏肓的劉季卻依舊有著一雙有神的眼眸,他看向她,說了句:“她綁紅綢的時候,像極了年輕的你。”
她看著自己蒼老的雙手,以及垂在腰間已經夾雜了銀白的髮尾,恍然失神。
她成了皇太后,以女子之身臨朝稱制。她下令將戚氏女砍掉四肢,做成人不像人、豬不像豬的東西,她下毒毒死了戚氏的兒子劉如意,她甚至想過給從前劉季非婚而生的兒子賜鴆酒。
她殺了許許多多的開國老臣,她更是“嚇死”了自己親生的羸弱的兒子劉盈……她造就了一段呂家天下!
瀕死的時候,她已經六十二歲,眉發皆白腰身佝僂,牙齒脫落皮肉鬆弛。躺在床上的時候,她閉眼見到了滿目的牡丹。
豔麗牡丹滿園,她發系紅綢,衣著華美,眉施黛色,唇點硃紅,手似嫩藕白玉無瑕。
她選擇了與劉季合葬,她想,倘若於九泉幽冥可以遇見他,她想告訴他,她從前也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喜歡用胭脂裝扮自己,她,不是生來就是賢妻,也不是生來就心狠手辣。
她曾只是一個喜歡牡丹的閨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