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放下

初三夜，媽睡著之後，我久睡不著。

單了近三十年的母親從沒對自己的生活說過一個怨字，我們都習慣了她孤雁一樣城裡鄉下來來去去，以為她很開心。

這回她用命惡這樣重話否定自己人生，於我不啻雷霆。

內心湧起深重的哀傷。我無助地感到，現在說什麼都不能真正安慰到母親。除非弟弟健康起來。

母親流淚不是因為我惱了她，更不是真想過一個排場生日，甚至不完全因為哥哥沒打電話。她歷來不是個庸常農婦。

她是對兒子上大學當幹部的意義生了懷疑。她生命裡自豪榮耀的支撐力量坍塌了。

醒來時母親擁被坐著，好像坐了很久了，穿著70壽辰時弟媳為她手織的大紅毛衣。

我摸出手機給她拍照，她配合地抹臉理頭髮，說有人說她照相蠻好看。我的心放下，說你不照相也是最好看的婆婆啊。

母親很平靜了。說哥哥帶來的錢就不退噠，免得他多心；弟弟的帶回去，他要抓藥買營養品；我的錢也不要。

“我定期存噠兩萬多，活期還有四五千，到時候辦我後事最多花萬把塊，餘下的肯定也都給他們，平時吃水用電我給得不少，沒吃他們用他們還幫他們做這做那，對得起他們噠……”

她覺得我也不用每回給姐姐錢，他們不缺錢用。我勸她不要分那麼清楚，多給姐姐一點是應該的。

姐姐家大早就來了客，一桌坐不下，要分幾撥吃。我依舊跟著母親吃現的。

母親兩次下地，拔了蘿蔔砍大白菜。凌晨又下過雨，路田爛泥，我跟著，母親不讓下田。

蘿蔔白菜拾掇乾淨分袋裝了，我、弟弟、平一人一袋。

“你哥哥那裡就算噠，離得遠你們難得送。”

姐姐一邊裝給弟弟的土豬肉，一邊又數落媽不該給肉錢。我說她高興讓她去吧，她說給錢是為了讓你媳婦高興，死了留不如現在給；老媽聰明呢。

一家一箱土雞蛋和兩隻老母雞。沒有給哥哥，姐姐說以前說過給他帶，他拒絕了。

忽然悟到，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孤立，兄弟姐妹也不能外。不過有人被動，有人主動。

裝著袋母親又唸叨姐夫愈甚的懶怠和笨。姐姐笑說以後如果她先走了，姐夫肯定要被媳婦下作。

我說平那你就把爸爸接去，平答肯定沒問題。

母親呵責我：你淨出苕主意給她找皮扯，她爸一個月幾千塊退休金，人家不得說她孝順，只說她想跟兄弟爭家產！

我瞅到一個空偷偷跟姐姐說媽昨晚被我氣哭了，叫她多注意，順著哄些，姐說放心放心。

我們最後一撥走，鬨鬧了幾天的老窩，轉眼又剩三個老人守，姐姐最年輕，66歲。

我伏窗望著母親，她搶先說：放心，我吃吃得喝喝得好得很，你不記掛我！

進城又遇堵車，哥哥群裡知道了，對我道辛苦，說連日不停奔波，注意身體。

七點到弟弟家吃晚飯。弟弟與以前大不同，關心母親這那，聽說屋子透風，忙急說我今年回去弄弄？

我說那樣媽肯定又要怪我多事。

八點半到家，老公給平裝了臺電腦；平喜出望外，說在家備課有可用了。

給姐姐電話，她說我們前腳走她後腳就跟母親去舅舅家玩，舅舅纏著她還有個鄰居打撲克，媽和舅媽做的飯。

母親83，舅舅85了。

猶豫再三，第二天給哥哥打了電話。

母親閒說了兩種藥，我本準備去買的，現在想讓哥哥寄回去，給母親一個驚喜。

順便很不經意地透露，母親有點小不開心。

哥哥的敏感出我意外。他接連三天給我電話，名義上說藥，其實想說母親情緒。

他說母親年輕時就得過抑鬱症，說我們基因不好其實也都有抑鬱症；說自己小時沒吃奶底子差，節前又去過兩趟醫院自身難保，如果身體好誰不想回鄉過年；說有了兒女上大學幹工作的榮耀母親當然就享受不到嬸孃那種生日排場要自己想開……怪我為麼事不會順著說，把媽氣哭了。

在哥面前我做到了一直順著說。他的緊張尷尬讓我理解和憐惜。

哥哥給母親打了電話。他告訴媽她吃的有種藥是假藥不能再買，另一種他會買了寄回去；還問母親願不願到他家來，他弄車回去接。

我果然被母親詰問跟哥哥說了些什麼，說以後不要瞎說。

只要他們把身體弄好把命保好，我吃吃得喝喝得好得很，你們都不要記掛我！

還怪我多事叫外甥給她糊窗戶縫，我一點都不冷，哪那麼嬌氣啊？我吹慣噠的，好得很，你莫操心！18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