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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三爺,在北方農村一間破敗的小屋裡,走完了92年的人生。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喇叭終究沒有為他吹起,不是因為無兒無女,而是因為疫情。

我爺爺的父親母親,生在河北農村,養育了5個兒女,我爺爺是老大。照顧弟妹和養家的責任在肩,解放前農村的資源又少,於是爺爺早年來城市投奔親戚,雖然也只是在陶瓷廠謀了個工人的職位,但總算在城市娶妻生子落了腳。我父親也是家裡的長子,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才五六歲,城市裡捱餓,當時他未婚的三叔、我的三爺,就把他接到農村老家養了兩年。我爸常提起,三爺白天在生產隊幹活,收工回家先在院子裡掃淨身上的土,把手臉洗乾淨,進屋掏出一個西紅柿給我爸吃,自己捨不得吃。

聽說,三爺因為身體原因沒能娶上媳婦。村裡一個壯年男人生病,彌留之際,給妻子說村裡有兩個人可以再嫁,其中一個是我三爺。三奶選擇了三爺,帶著11歲、8歲的兩個兒子。已經40歲的三爺有了家,更加勤勤懇懇勞動,把兩個繼子養大,幫他們娶妻育子。尤其對長孫疼愛有加,長孫結婚時還把唯一的房子讓出來,自己搬到後來這處老房。但這“偏心”也惹得二繼子繼媳不滿,雖不至於斷絕往來,但也疏遠了不少。然而,新房貼的喜字還沒摘,跑運輸的長孫就出了車禍去世。

觀念老舊的三爺又開始擔憂死後沒人給“吹喇叭”。“三叔你放心,再沒人給你吹,侄子也會請人給你吹。”念在兩年的養育之情,我爸把三爺當成半個爸爸,隔三差五回老家探望。

三爺一輩子只在家收拾幾畝地,80多歲還在附近工廠裡做保安,但日子始終沒太富裕。有一年家裡的耕地被徵用建廠,補償了十幾萬元,三爺轉眼給兩個繼子分了。三奶奶待人接物依然手緊,我們倒也理解其作為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的侷限性,好在把三爺照顧得不錯。有一次我載父母去三爺家探望,三奶拿出一個蒸熟的蘋果給三爺吃,說他胃不好,吃不了生的。

世事無常。大繼子也在50多歲突發急病去世,不久,三奶也去世了。傳送三奶時,二繼子跟我爸承諾把三奶埋在我家祖墳,將來三爺沒了併骨,但轉眼就把三奶跟他親爸埋在了一起。作為死者的繼侄子,我爸也不好干涉,唯有生悶氣。我理解作為子女,肯定希望親生父母併骨,但從情感道理上來說,二繼子對親生父親都不一定有什麼記憶,是三爺這個繼父把他養大,養育之恩比不上生育之恩?

這事我們是瞞著三爺的,也許三爺只是裝不知道。但三奶死後,三爺是真糊塗了,腿腳也不利索了。他忘了掐滅的香菸,曾兩次把被褥引燃。我媽給他送去新被褥、尿盆,他都用剪子剪壞。

孑然一身的大繼媳找了新的老伴,但依然跟二繼子繼媳輪流承擔著贍養三爺的責任,偶爾給我媽打電話抱怨三爺做的糊塗事。我媽一邊傾聽一邊安慰,偶爾送她些衣服鞋之類的小禮物。在我媽看來,無論法律道義,大繼媳都可以不管三爺;要是二繼子也不管,三爺就得我們家贍養,所以禮物既是安慰,也是感激。或許是難以開啟房子的心結,二繼子家也確實贍養不周,輪到他家送飯多是冷粥硬飯,冬季取暖買的也多是點不著的便宜煤。大家把這歸結於三爺的佔地款分早了。

我爸媽每次去看三爺,都帶足他喜歡吃的蛋糕、冰糖、八寶粥,三爺還是會跟我爸要零花錢。其實三爺的高齡補助足夠他買糖買菸,但看起來不像由他自己掌管著。

大年初二,三爺的大繼媳打來電話,說三爺十來天不下炕,飯也不怎麼吃了。我趕緊載著父母過去。

近年來公交方便了,我已經幾年沒有載父母去三爺家,這天一看,大吃一驚。我以為現在的農村都是我工作中見過的樣子:村裡街道硬化綠化,建起了健身娛樂場所;政府補貼農戶改了水沖廁所,改了燃氣取暖,很多農戶還在房前屋後種了花;農民種大棚菜、養豬養雞,每戶年收入二三十萬。而三爺這黢黑的小屋跟我去過的農村貧困戶沒有兩樣,除了點燈沒有任何電器,沒人住的西屋甚至沒有炕,只用磚頭墊起一張床板。東屋也沒有任何亮色,牆上相框外罩著的一張塑膠紙已經棕黃硬化,我掀開一角,那張照片是20多年前三爺去我家小住時,我爸給他拍的,顏色依然鮮豔。我想起那幾天三爺總說我媽“胡吃亂糟”,因為我媽變著花樣給他做飯,城市裡的菜式他沒見過。這個梗也成了很多年家裡的玩笑。

炕上的三爺閉著眼睛似昏似睡,蓋著兩床被子,上面那床是我媽做的,我認得。沒有人張羅帶他去醫院,在我們看來也沒有檢查、治療的必要了,已經坐不起來的他也經不起一番折騰。三爺竟然一生都沒去過醫院。他是真的沒得過病,還是一些小病忍一忍扛過去了?只是,真的有很多病可以自愈麼?

我爸問三爺認不認得自己,他說不出來;問他哪裡不舒服,他有氣無力地說渾身關節疼。我爸摸摸三爺的脈搏,說一分鐘80下,跳得還挺有勁兒。屋裡溫度跟室外差不多冷,炕頭擺著蛋糕、牛奶、露露,那個陰冷的冬日,健康的人也吃喝不下這種涼東西。我爸拎起暖壺想給三爺倒點熱水,發現暖壺不保溫,水是涼的;欲燒水,得知電熱水壺和明火熱水壺都沒有,二繼子說平時都是在家燒好熱水拎過來。我爸只好從自己隨身帶的保溫杯裡倒出水給他喝。我倒也理解二繼子出於安全考慮沒有給三爺配備相應的裝置,但有外人在三爺尚且沒有熱水喝,平時也可想而知。

我和我媽在屋外時,我問她家裡閒置的東西怎麼不拿給我三爺。我媽偷偷跟我說,每次拿來,稍好的東西都讓二繼媳拿到自家用了。我想起有一次我給三爺買了個太陽能夜燈,怕他半夜起床捨不得開燈摔倒,二繼媳當面就表示喜歡,要拿回去自己用。我後來又買了兩個,想來再給他大繼媳一個,另一個怎麼也輪到三爺自己用了吧。後來又消失不見。

初五,我們又來看過一次。我之前曾想帶些全安素、雞湯之類的給三爺補足不吃飯的營養虧欠,可這對他是關愛還是殘忍?既然已經無力迴天,還要給他補充體力讓他再多痛苦幾天麼?

讓人欣慰的是,二繼子即使不那麼孝順,最後幾天也是陪三爺睡的,我爸很感激,也理解三爺早早給兩個繼子分了佔地款了。也許三爺早就想明白了,遠方再好的侄子,不如身邊的繼子。

今天一早,我爸媽再趕過去時,三爺的脈搏摸不到了。9點半,三爺走完了此生。

因為疫情原因,三爺的葬禮很簡單,只有哀樂和四對花圈、六桌親戚。最終,三爺葬在了長孫、繼子身邊。再旁邊,是三奶和她的前夫。不知道誰選的位置,各方都沒有意見。我爸和三爺的大繼子、二繼媳分擔了葬禮的費用,並給三爺兩個繼媳各一個紅包,作為對她們照顧三爺的感激。

回到家,我爸說,終於了卻了這樁感情債。我以為他會悲傷,畢竟最後一個待他像兒的父輩去世了,即使三爺早已沒有能力疼他。然而父親並沒有悲傷。

我們試圖給自己找一些安慰,說三爺雖然最後幾年過得不太好,可又有多少人健健康康活到這個歲數?

但我看了三爺走時的舊房冷飯,回想他的一生,無法安慰自己。三爺不怎麼識字,連老年手機也沒用過,沒吃過鱷魚河豚,沒穿過羊絨水貂,沒有住過有空調的房子,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市裡的我家,比起這樣的九十多年,我寧可活我這樣的哪怕只30年。

三爺的一生,算是悲劇嗎?我想不算,這就是很多普通農民普通的一生。但很遺憾,他替人養兒、一生勤儉操勞,只為死後有人“吹喇叭”、有人合葬,兩個願望,都沒有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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