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於世,草木一秋,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兩種:生離和死別。
現在,我已到了古稀之年,俗話說得好,人到七十古來稀,可見,我是活得有多不容易。父母離我而去時,我感到極其痛苦,但有老伴的安慰,有他的肩膀可以依靠,也能化解一些。然而,當老伴對我說了句:“你多保重,我先走了。”然後撒手人寰時,我整個人蒙了,心裡空蕩了,不知該怎麼辦了。
作為一名知青,我所懷念的又能有什麼呢?不就是下鄉插隊的那些關於青春的故事嗎?真的,似乎只有那些了,因為相對於其它,它是搶佔了我生命的大部分,我的親人,我的愛人,相比之下好像都不那麼深刻了。我懷念那時候的點滴,那時候的人,特別是對我無微不至關照的晏大嬸。
記得初到胡家村時,我才十七歲,青春年少,農村萬物生機勃勃,空氣清新,我感覺農村真好。可是,當我真正隨社員參加生產勞動的時候,才知道莊稼地裡誘人的碧綠是用汗水澆灌出來的,在農民眼裡那不叫景色,是叫長勢良好。晏大嬸最善解人意,對我說:“小鳳,農村就是這個樣子,習慣了就好。”
當時,我並不懂晏大嬸話語的意思,不懂何謂習慣,難道是習慣了握鋤頭把手上起泡嗎?難道是習慣腰痠背疼嗎?可這真難習慣啊!
春插到了,面對水汪汪的稻田,雖然社員那麼多,但我還是心有畏懼,畏懼田裡隱匿的螞蟥,畏懼彎腰太久累得受不了,更畏懼趕不上別人丟了面子。晏大嬸真能察顏觀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對我說:“一人一排按順序來,不要怕,你跟在我身後就是。”我點點頭,但心裡想,插秧我怎麼跟得上她,她比我插得快多了。
開始插秧了,社員們有說有笑,根本不把插秧當回事兒,一點都不緊張。也許,他們是覺得無論如何不可能趕不上我們這些從城裡來的知青,不可能排在倒數第幾的緣故吧。
每人插一排,每排七蔸,我也不能比別人少插一蔸。晏大嬸第一個下了田,輕聲對我說:“下來,跟著我。”像我這種生手理應自覺排在後面,以免影響別人的進度,但晏大嬸這樣說了,我只好硬著頭皮下了田。
在場的人都很驚詫,不知我哪來的勇氣敢搶在前頭,緊跟著也下了田,大有要讓我出洋相的架勢。
插一蔸秧杵一下頭,插七蔸就要杵七下頭,然後擺一下腰從頭再來。反覆了幾次之後,我就感覺頭都被杵暈了,腰也有些難受了。我想直起腰來喘口氣是不可能的,因為後面的人跟得很緊,我稍一鬆勁他們就追上來了。為了不被他們追上,我眼花繚亂,加快手腳胡亂地插,插的秧苗東倒西歪,且不整齊,有的還漂起來了。
“小鳳,插好一點,漂起來可不行,隊長看見了會說的。”後面的社員提醒我。
如果我把每蔸都插踏實,插整齊,他們早就追上我了,會逼得我讓位,那真的很沒面子。每一個社員都是我的師傅,我不能不聽他們的話,嘴裡喘著粗氣應著:“好好好。”晏大嬸也低聲地對我說:“插好,千萬不要漂秧。”說著,她幫我插了兩蔸。
現在,晏大嬸領頭的插了九蔸,我插五蔸。一排少插兩蔸真的輕鬆了許多,後面的人想追上我也不是那麼容易,可這苦了晏大嬸呀。只見她的頭像雞啄米一樣杵得飛快,好像腰是鐵打的一樣,根本不知道累。她邊插還邊提醒我:“快點,跟上我。”
由於有晏大嬸暗中幫忙,我自始至終沒有被後面的人逼得讓位。插完一丘田,社員們都對我豎起了大拇指,說我秧雖然插得不是很整齊,但速度夠快的。他們不知道,我怎麼可能比得過大家,是晏大嬸幫了我的忙呀。再看晏大嬸,雙手叉在腰間,累得走路都不穩了。
透過插秧這件事情,我知道晏大嬸的心腸特別好,她不想我被人笑話,她希望我儘快融入農村這塊廣闊的天地。後來,不用她提醒我,我都跟在她身後幹農活,她教會了我幹農活,也幫我跟上了進度,真的讓我很是感動。
不僅僅是在幹農活上,而且日常生活她也無微不至地關心我,照顧我。
農村人戴的草帽都是自己用麥稈編織的,晏大嬸編織的草帽是村裡最好的。我出工時戴的草帽就是她送給我的,雨一淋就發黑。只要我的草帽發黑了,她馬上就會用一頂新的草帽和我換,而她自己總是戴著舊草帽。
那天,我天真地問晏大嬸:“大嬸,全村人就數你對我最好了,你怎麼這麼對我好呢?嘻嘻……”
“相生唄。”她笑笑說。
相生,當地人的意思是投緣。晏大嬸說我和她有緣,是啊,不是下鄉插隊,我們一輩子都不可能相見的,這緣分我真的要珍惜。
不是晏大嬸,我不知道自己在農村怎麼才能熬下去,總想著怎麼才能報答一下她。回城探親時,我給她買了一塊綠色的方巾和一雙雨靴,她很喜歡,說了很多感謝的話。花了點小錢,但這不足以表達我內心對她的感激,她為我付出了太多。在那個特定的年代,她給了我溫暖和慈母般的愛,我畢生也難以忘記。
幾年的勞動鍛鍊,我漸漸習慣了農村的生活,臉曬黑了,手掌磨出了繭,喝生水也不鬧肚子了。
在我返城的時候,突然間,我對農村有點依戀了,有點捨不得了。晏大嬸來送我時,我眼淚汪汪,說不出一句感激的話來。
“去城裡總比在農村強,小鳳,你怎麼還哭了呢?”她用手幫我拭去眼淚,說,“去吧,有時間回來看看大嬸就是了。”
“唔……”我握著她的手,說,“大嬸,你對我那麼好,我真的捨不得你。有什麼事,你來城裡找我,我會盡力幫助你。”
“好,到時我來城裡找你,扛一袋紅薯,另外抓一隻雞給你吃哦。乖,祝你一路順風!”她撫摸著我的頭,微笑著說。
返城之後,我並不輕鬆,要面對很多事情,但是,心裡總會想起晏大嬸,特別是到了晚上,依然感覺自己還在農村,似乎晏大嬸隨時會在窗外親切地喊我:“小鳳、小鳳……”
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我多次想去農村看看晏大嬸,可是,就是沒去成。我對自己說:“明年去,明年一定去!”結果一年拖一年,拖到第五年,我才登上了綠皮火車去看望闊別多年的晏大嬸。
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再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黃土路,來到村口,一切如此熟悉,斑駁的土坯牆,我們攀爬過的棗子樹,還有路旁的灌木,以及拂面的風,依然如故。想到即將見到久違的晏大嬸,我的心情格外激動。我想,我見到她,一定會哭;她見到我,也一定會流眼淚。
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並沒有見到晏大嬸,她去年因為尿毒症永遠地走了……
聽到晏大嬸過世的訊息,那一刻,我頭暈目眩,兩腳發軟,走不動路,想哭也哭不出,心裡話:“這不可能,不可能,大家不要騙我,求求你們了!”
有人陪我到了晏大嬸的墳前,我還是沒有哭,我不相信晏大嬸已經過世了,因為我對她說過,有事會到城裡來找我,她病了不可能不來找我,她答應了我的。
“晏大嬸生病時總唸叨著你,我們勸她到城裡去找你,她又不肯,說怕麻煩你……”有人在旁邊對我說,後面的話我聽不見了,我整個人茫然了,沒有知覺了。我終於放聲大哭了……
親愛的晏大嬸,您是我永遠懷念的人,不論走到哪我都不會忘記您,明明您想見我最後一面,為什麼不來找我?您是怕我難過嗎?我現在非常難過,一生都會難過,我不該拖到現在才來看您,這是我的錯!
我寫不下去了,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20210218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