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整日土裡刨食地在田裡勞作,枯風烈日把莊稼人摧殘的不成個樣子。父親的面板黝黑裡透著亮,粗糙的手紋縫隙裡常年滲染著青綠色的雜草液漬,早已與肌膚的紋理融為一體。隨我們在城裡生活的這幾年,避免了風吹日曬,人看起來才和實際年齡出入不大。
力氣是莊稼人吃飯的本錢。父親年輕時很瘦,七尺高的人重不過一袋麥子,幹起農活自然也快不到哪兒去。種莊稼講究農時,為了不錯過時節,除了吃飯、睡覺,父親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田裡度過,播種、鋤草、噴灑農藥,沒有機械化的年代,什麼都要靠人去耕作。父親往往是日不出便下了地,直到日落看不清莊稼苗才扛起鋤頭回家。即便這樣,家裡的光景依然是捉襟見肘。
莊稼人最盼望的莫過於冬天。秋收的糧食囤滿了倉,心裡自然也就踏實起來,外加又沒什麼農活,婦女們坐在床上納著鞋底東家常西家短地閒扯,男人也開始三五個人小聚在一起,圍著爐火熱上二兩燒酒,單憑几把花生就能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坐在一起聊聊今年的收成,盤算明年種些什麼農作物好。是啊,辛苦了大半年,五穀豐登、瑞雪封田,窩在家裡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兒,誰還想出去受累找活幹!
按理說,父親也可以和別人一樣,背靠著糧倉,面朝一池爐火,滋滋潤潤地喝上兩口,享受幾日安逸的生活。他卻偏偏要批發上一些蔬菜,蹬著腳踏車進城下鄉吆喝著賣。有人說父親不知足,好好的福不享,偏偏要自找苦吃。也有人說父親財迷了心竅,一頭鑽進了錢眼裡。別人怎麼說,父親並不去理會,他心裡有自己的願景,別人看不懂。
村裡和我同齡的孩子,大都上到初中甚至小學畢業,便捲鋪蓋回家,要麼到田裡充當一個勞力,要麼隨大人一起外出打工,幹上三五年,回家蓋上三間大瓦房,討個媳婦生兒育女,重複著父輩們的生活。父親卻偏偏誇下海口,說非要把兒女們送進大學,那是他的願景,卻一度在村裡成了笑料。
父親當過幾年小學老師,雖然收入微薄,卻始終兢兢業業地呵護著三尺講臺,那是他虔誠追求的事業,教書育人,雖清貧,卻總能讓他樂此不疲。可惜好久不長,父親民辦教師的資格被一場教育改革的洪流衝擊得瓦礫不存。這件事對於父親的打擊,像是被連根剷除了責任田裡即將成熟的莊稼。莊稼,是農村人的命,而三尺講臺,是父親的命。
父親吃了沒文化的虧,自然不想子女再重蹈覆轍。我偏又是個不讓父親省心的人。第一次高考不盡如人意,那年暑假,我謊稱找同學有事,打上鋪蓋捲去了省城打工。我做下這個決定,是不忍心每次開學前夕,父親都可憐巴巴地東家來西家去地借錢給我們交學費。往往是去年的老賬還沒還完,今年又添了新債,年復一年越積越多,錢也越來越難借。
我的不辭而別擊碎了父親的夢,他誇下的海口再次被人提及,成為大家茶餘飯後有意無意調侃的談資。
從小到大,每當做錯了事,父親的巴掌就會無情地落在我們身上。在農村,暴揍是大家公認的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教育方式。半年後我回來,父親並沒有我想象中的暴跳如雷,他一反常態的平靜更是讓我膽戰心驚。父親靠在院中央的老椿樹上,吧嗒吧嗒抽著廉價香菸,說我知道你是不想增加家裡的負擔,不過這是我的責任,家是我的一畝三分地,你們是我種下的莊稼,你們長勢好,顆粒飽滿地成熟了,我也就豐收了,我現在還年輕,年輕不怕吃苦,就怕沒心氣兒,心氣有了,苦自然也就不覺得苦了。抽完最後一口煙,父親轉身從裡屋的櫃櫥裡翻出一個紙包,遞給我說:“這是復讀的錢,回學校吧,外面的錢沒那麼好掙”。
歲月如一把鋒利的刀,在父親黝黑的臉上刻出一條又一條溝壑,而他的那番話也始終刻在我的心裡。在異鄉工作的這幾年裡,舉步維艱是常有的事兒,每每這時,我總會拿父親的話鼓勵自己,即便別人背後矗立著巍峨的山,我身後只是一塊低窪的農田,依然要保留著那股心氣兒,在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播種、耕耘,一樣能收穫一個金燦燦的秋天。
在我獲得體面而穩定工作的第二年,哥哥以博士後的身份簽約上海一家外企,妹妹也成家立業,父親的一畝三分地豐收了!他終於可以背靠著糧倉,去享用付出大半輩子收穫的累累果實,可以圍著爐火滋滋潤潤地喝上二兩燒酒,在大上海的繁華和揚州小城的悠閒裡,駐足展望自己色彩斑斕的世界。
----- 王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