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祝您平安!
孫青松
母親又一次生病住院了。每每聽到這個訊息,我的心都會立即揪了起來,並且幾天不思茶飯,牽掛之心久久不能平靜。我從來不相信那些宗教式的信仰與崇拜,人類社會中的一切關係,只有母子的情懷堪比天大,比地廣,且重於五嶽。因為她給我的是生命,我吸吮的是從她的軀體中咕咕流出的乳液,還有比這更恩重如山的情懷嗎?
這訊息還是大年三十從三弟那裡傳來的,其實早在四天前,她就病毒性感冒了,發燒窒息,大口的喘著粗氣,每天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只是因為馬上過大年了,她不想去醫院,三弟只好讓當醫生的表妹在家裡服侍她吃藥輸液。可是,就在那幾天裡,我每次打電話問候,母親總說很好,她躺在床上掛著吊瓶,卻說正在看電視劇《兒女親家》了,還埋怨那個女親家是個多事簍子呢!其實,她這是在安慰我的心,她不想叫她遠在幾百裡之外的兒子為她操心掛念。這是我們家老人的一種常態,父親在世時,他們都住在農村老家,那時父親身患嚴重心肺病和支氣管炎,但在外地工作的子女們每次打電話,他們都不會把病情告訴給孩子的。
“放心吧,我和你娘身體都挺好,你們幹好工作就行了!”
這種偉大而善意的謊言,一直成為兩位老人的口頭禪。他們帶給兒女的是平安,然而自己卻在默默忍受著疾病的痛苦。哦,這種出自內心的博大情懷,比海深,比地厚,是任何造物主不能勝任的。
年且九十的母親精瘦、高挑兒,體重只有三十幾公斤。但挺直的腰板、筆直的雙腿依然高揚著,只有走起路來才開始喘著粗氣,已力不從心了。誰能想象,當年在大躍進的號角聲中,正值她二十幾歲的青春歲月,作為戰天鬥地的“穆桂英連”主力隊員,曾經喊著“敢教日月換新天”口號,在水利大會戰工地上推車、挖河,披星戴月連續大幹十天十夜,最後由公社書記親自為每個當代“穆桂英”披上一條紅頭巾。六十多年了,她至今還儲存在老家的舊衣櫃裡。一次回老家時,她還從衣櫃裡翻出來讓我們看,我們給她戴上拍了照。當時她笑得是那樣燦然。
母親心靈手巧,織布紡線,插花繡鞋,唱曲扎彩,樣樣出眾。尤其她每逢過年剪的窗花,可謂鮮活極了。那些站在梅花枝上的喜鵲,個個張著小嘴兒歌唱。晚上我鑽進熱被窩裡,望著窗戶紙上的這些可愛的小生靈們,真相捉下一隻攬在懷裡與我一塊兒睡覺。她沒上學,但能認識好多字。尤其自從有了電視,她成了連續劇迷兒,每逢看到不認識的字就問,直到問明白了字的意思方才罷休。她說自己年輕時拖家帶口沒時間學習,若是自己有條件進學堂,也會考上大學的。講著講著眼裡就掉下淚來,她說自己當了一輩子睜眼瞎,外面的世界啥也不懂,算是白活了。她出身一個富裕的農民家庭,但姥爺思想守舊,堅信“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信條,膝下四女一男,只讓舅舅上學。後來土改中在駐村幹部勸說下,三姨媽也上學了,雖然學習成績門門第一,可是隻讀三年,還是被姥爺勒令輟學回家。至今講起這些,母親總是喊姥爺是個“老封鎖”,我說不叫封鎖,是“老封建”,於是,我就把封鎖和封建這兩個詞給她細細解釋,她聽明白了,就說一聲“記住了”。母親愛學習,並且學以致用。尤其學了一些字詞後就開始用上了。記得那年我們和母親摘棉花,每人一樓,母親先開口,說:“俺艱苦樸素摘這樓,你們並排挑。”我們幾個兒女都笑了。三弟說:“娘,您用詞不當,何必炫耀?”二妹白了三弟一眼:“你個不敬小子 ,咋對咱娘說話?”娘愣了一下,問:“俺艱苦樸素說錯了嗎?”我說:“沒錯,可是這個詞用在這裡不太合適。”她又問:“那用啥才對上口呢?”我說:“你挑的這樓棉花長得最好,棉桃開得最多,當然幹起活來最累了。要是用‘勇挑重擔’就能對上口了。”娘隨口改道:“好,俺勇挑重擔摘這一樓。”一家人都笑了起來。
父親去世後,母親先是在老家自己過,由大弟弟照顧。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尤其是冬季天氣寒冷,開始我們就把他接到城裡輪流照顧,這些年她一直住在三弟家中。三弟最小,算是母親的老送兒子了,比我這個老大年齡小16歲。母親誇小兒子心細,會做飯,三媳婦脾氣好,說話就笑,就在那裡定居了。不過我還是想,這或許是因為母親和弟妹們看我也是快向“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上邁進了,他們分明是在減輕我的負擔的。這樣,同在一個城市的三妹和三弟就共同承擔起照顧母親的重任了,我定期去看望老母,遠在天涯海角的二妹每年都回家同母親住上幾個月,母親深深感受到兒女們的孝心,逢人便誇我們家的孩子如何孝順。
聽到母親住院的訊息,我當天就去醫院買了一大箱子藥品,帶上海參、牛奶,第二天就趕到三弟家。但可惡的新冠疫情卻又不能讓我同母親長時間守在一起,只是那天晚上三弟向醫院請假把母親臨時接回了家,我們母子才得以相聚。她喘著粗氣,捂著胸口,瘦削乾癟的臉上佈滿黑斑,強忍著一絲力氣和我說話,還是那句“你放心吧,我只是個感冒,死不了的,攤上你們這幫子好兒女,就是死了也知足了。”聽著聽著,我眼裡噙滿淚水,急忙把她扶到床上,蓋上被子。她躺在床上,又不斷地開始唸叨三弟、三弟媳和三妹這些天對她細心照顧,操心受累的事。她說兒女俺疼過,對俺好俺不搭情,可是媳婦俺沒養過疼過,那天夜裡俺屎尿撒到被子上,是三媳婦親手打掃的,這孩子可是個孝順媳婦呀。一旁的三弟媳聽了,誠懇的說:“娘,您別說了,這還不是俺應該做的嗎!?”我說:“三弟媳是人民教師,教書育人,通情達理,是咱家的楷模。俺們都應該向她學習。”母親點著頭,滿意的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我很快回濟南了。昨天上午,三弟媳給我發來母親在醫院的影片,說是醫生又換了藥,現在明顯見好了。學校還沒開學,現在她和三妹白天夜晚輪流值班,三弟負責定時送飯。
這時我的心總算開始平靜下來,同時又為有這樣的好弟妹們而感到溫暖和自豪。
母親,祝您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