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淒涼,但我注入了溫情——葉廣岑
夜班後一直昏睡到午後兩點,從夢中驚醒,初春午後幽暗的光線靜靜地潛伏在室內。那種茫然若失的感覺重新從心底升起。王小波這樣說“黃昏時分,你坐在屋簷下,看著天慢慢地黑下去,心裡寂寞而淒涼,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此時此刻,沒有人能再剝奪我什麼,在我有限的生命歷程中我已經失去的足夠多,親人,朋友、愛與被愛……
幾天後就是清明節,胡叔去世一年多了。下班之前,胡叔的兒子打電話告訴我,老房子要拆遷,他們在清理胡叔的遺物時發現有我一些東西,讓我在清明前後過去一趟。
坐113路公交,到沙子口下車,沿濱海公路往街道方向步行。恍惚間這還是一年前,或者更為久遠的從前,我和胡叔在海邊,他坐在輪椅上,給我指點著海洋深處,向我介紹沙子口的前世今生……
二零一六年冬天,因為身體原因,我辭了原先的工作,轉行做了一名護工。這個決定讓所有認識我的人大跌眼鏡,朋友們嘲笑我自甘墮落,我也沒敢告訴家裡人,我在青島做一份別人眼中極為卑賤的工作,我只是告訴他們,我的工作很重要,很有意義。當然,最初這個自我安慰的藉口連我自己也覺得牽強虛偽,我給自己的選擇合理化的藉口是需要為自己的生活做出一些實質的改變,除了身體原因和謀生壓力之外,我沒有想到其他。當然,我沒有想到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看法會隨之改變,儘管時至今日,護工在社會評價體系中仍然是一個被歧視的職業,在大多數人眼中仍然是一個很下賤的工作,但是,在看慣生離死別以後,在我內心深處,對於生命和我所寄寓的這個塵世,我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生命太過脆弱,而人生註定是一場冷清的結局,所以每個人活著時候都應該感受到人世的溫情。我開始萌生一種熱望,雖然處在社會最底層,但我希望我能以一己之力,能夠幫助那些身處困境的人,尤其是處在人生暮年,失去行動自由的老人,哪怕給他們帶去一絲精神心理上的安慰和支援,我希望我是一個雪中送炭的人,而不是一個錦上添花者。
胡叔是我接到的第三個服務物件,我記得那是立冬過後不久的一個上午,根據護理公司給的地址,我在沙子口站下車,百度導航找到了胡叔的居所。那是建在半山腰的一所院子,院門上鐵鏽斑斑,敲了幾下門,沒有動靜。我推開虛掩的門,院子裡很靜,四間平方顯然剛剛裝修過,白色牆體上貼了暗紅色的瓷磚,玻璃窗子一塵不染,窗子很大,裡面的炕上坐著一位老人正向外張望。
胡叔坐在一個大炕上,那時他已經很瘦了,眼窩深陷,眉毛很長,頭髮灰白,他蹲在炕上,面前放著一套茶具,一盒牛奶,一些點心之類的食物還有幾片正待服用的藥物。他抬頭看著我,目光犀利,表情嚴峻,我努力調整著緊張的情緒,向他大略介紹了我的身份,他的神情馬上緩和下來,笑著說:“他們說今天要派個人過來,沒想到你來的這麼快,”。並且說已經讓他兒子去買菜準備做飯了。此時,忐忑的心情稍微放鬆。此前從護理公司已經得知,年齡疾病的原因,客戶是一位脾氣特別暴躁的老人,一個月已經換了三四個護工,培訓老師開玩笑對我說,如果你能拿下他,以後就沒有接不了的活。此時,胡叔倒了一杯水給我,我順手又給他的杯子裡添了一點水,他盯著我說,看你挺面善的,我盼著你能幹長了,他們誇你說你好的不行,我晚上起夜多,你能熬的住?”我點點頭。說話的當口,他兒子買菜回來了,那是一個微胖的中年人,同行的還有一位中等個頭的青年婦女。互相介紹之後,他告訴我,以後我和胡叔的一日三餐都由這位保姆打理,我只負責老爺子的生活起居,其他事情不用管。飯前,他詳細向我介紹了胡叔的情況,這時我才知道,胡叔患有胃癌,前列腺癌,並且他本人也知道病情,此前一直和他們住在市區,在醫院治療結束後老人堅持要搬回村子裡住。背過胡叔,他兒子告訴我,從醫院回來,老人也意識到自己時日不多,他堅持回到村子,只是想靜靜地在他最親切的地方渡過他最後的日子。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在我心裡翻騰,加上生疏帶來的緊張,那頓豐盛無比的午飯我吃的苦澀而無味。
飯後胡叔的兒子又交代我,他工作很忙,以後只會週末過來,平時有事打電話,然後說了幾句辛苦之類的客氣話就走了。保姆在收拾完之後,交代我晚飯要怎麼加熱,明早要打掃衛生之類的事,然後很神秘地把我拉倒一邊說,老頭以前是當官的,特別不好伺候,脾氣大,都趕跑好幾個人了,估計我幹不長,還是趁早留個心眼早做打算。在給我關照以後,她照著鏡子化好妝也走了,送走保姆,關好大門,院子裡一下子像是進入了靜音模式。胡叔還是蹲在炕上,問我“小張(保姆)走了?”。我說走了。他搖搖頭說了句“小老婆又說什麼了”,接著下炕讓我扶他上廁所。顯然他並沒有讓我回答他的意思。
第一個夜晚,儘管我儘量表現的很隨意,但是還是沒有躲過胡叔的眼睛,他笑著說:“你有什麼拘束的,以後天天在一塊,就像一家人一樣,我個糟老頭子能吃了你?”,問我願意睡在隔壁房間還是和他睡一個炕,我正在猶豫,他又笑笑嘻嘻著地說“你還是睡在隔壁吧。”,我說:“我和你睡一起吧,睡隔壁你起夜我聽不見。”他說:“你不嫌我打攪你?”我說:“那兒能呢”。
胡叔的睡眠相當不好,那一晚,他起夜八九次,基本沒怎麼睡,半夜胃痛,吃了藥接著又嘔吐一次,我緊張的不行,準備給他兒子打電話,他漱完口勉強地笑著說“嚇著你了,打電話沒用,他們也沒法,醫生都沒法,這陣過去就好了”。在經歷過一陣折騰之後,天快亮的時候,胡叔慢慢地睡去,我和衣躺在他的身旁,聽著他有粗重的呼吸,緊張,不安,糾結,還有其他一些複雜心境一直糾纏不清。
第二天胡叔的二兒子和女兒分別來探望老人,正像保姆所說,這是一家特別有錢的人家,什麼靈芝,蟲草,這些我只在書上聽說過的補品對於胡叔來說都是家常便飯,這次女兒來時又帶來了一種什進口補品,囑咐我按時給胡叔服用,並且誇了我一番,說胡叔說我睡覺很警醒,很勤快,他很滿意。後來我問過胡叔,問他靈芝是吃了管不管用,胡叔有些失神地說,有錢難買命,該死時多活不過一秒。
因為多重疾病的影響,胡叔的正常生活規律基本被打亂,大多數時候,他整夜無法入睡,白天則昏昏沉沉,一日三餐難得有正常進食,絕大多數時候依靠臨時勉強進食一些餅乾之類的零食。疾病像是一匹潛藏在他體內的惡狼,不時出來肆虐,那年冬天,青島下了第一場雪,可能是天氣的原因,那天晚上,胡叔的病情顯得很重,先是嘔吐,然後是腹部脹痛,我堅持要打電話叫他兒子,或者打120,他則堅決不同意,讓我給他揉揉肚子就好了,說以前青醫附院每個月都去,什麼辦法也沒有。我按他說的,不停的給他按著腹部,。嘔吐當中,他顯得非常難受,呻吟著說“駱,快讓我死了吧”,我的心被不斷地重擊,淚水悄悄地溢位眼眶。在生老病死自然規律面前,我無能為力更無法選擇什麼,甚至於不能充當一顆小小的救命稻草。後來的無數個夜晚,他會下意識地拉著我的手按在他的腹部,有時候我困極了,警醒後看見他還拉著我的手,睜著眼出神地地看著某處……
二零 一七年年底,我準備回家過年,臨走的那天,胡叔又忽然發病,高燒,一天之內人瘦了一圈,我退票從火車站返回。在醫院,病房只剩我和他的時候,他摘下面罩,雙手握著我的手喘息著說“駱,叔覺得離不開你了,你能不能晚點走,叔怕見不上你了”。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任由情感的洪流恣意氾濫,人世間,十丈紅塵七分煙火之間,生命蒼涼,輕塵弱草,沒有什麼比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信任與依賴更讓人感動,沒有什麼比一個羸弱的老人的面容和話語更能使我心碎和動容。那年春節,我沒有回家,我在醫院陪伴胡叔渡過了他人生七十九年中最後一個春節。
春節過後,胡叔的病情有所好轉,正月初十出院回家。那是胡叔精神身體狀態最好的一段時間,他的飲食睡眠比平時要好一些,精神上也樂觀許多,經常會和我談及他不願對其他人說的一些事情,夜晚熄燈後他會像往常一樣下意識地伸手握著我的手慢慢進入夢鄉,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胡叔更像是一個需要用心呵護的孩子。我暗暗祈禱,希望這樣的日子能一直延續下去,希望上蒼能賜予胡叔更多的時間和寧靜。但是醫生的話像一團烏雲一樣一直在我心頭盤桓:老人隨時都有生命之憂。時間對於胡來說已經進入倒計時,我想帶他出去走走,去海邊看看,這是他最想做的,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我對他說了我的想法,開始他有些猶豫,說不能長時間走路,怕發病。我知道他最主要的心結在於不想別人看見他病懨懨的樣子。但是架不住我的堅持,在那年正月十五前夕,挑了一個天氣較好的上午,我瞞著他的家人打了一部計程車把他帶到海邊,寒凝大地的嚴冬,在沙子口的海港邊,胡叔站在灰暗的海邊,久久凝望著遠處蒼茫的海面,我不知道他內心想到了什,但是我能肯定,海洋的遼闊和深邃一定安慰了他內心的孤獨和落寞。這是胡叔最後一次看見大海,看見這片他在熟悉不過地方,波瀾壯闊的海洋包容了一切,也必將包容一切。
從海邊回來,胡叔過了一段比較安靜平和的日子,飯量有所增加,臉色也好了一些,性格內斂的他時不時也會和我開些玩笑。但是到清明節前夕,天氣轉暖的時候,情況急轉直下,胃痛又開始頻繁發作,後來發展到兩天沒有進食,低燒,咳嗽。這樣遷延三四天,被他兒子強行送到青醫附院,。做完檢查,醫生背過胡叔,臉色凝重地對家屬說,老人多器官衰竭,必須馬上上呼吸機。在插管進icu之前,胡叔大約預感到了什麼,他拉著我和他兒子的手掙扎著說“你們快救救我”,我看著他掙扎著被推進了lcu病房,最後向門外掙扎的手臂無力地垂下,一道門隔開了生死,也撕裂了我的內心……
因為隔離,我未能再見胡叔最後一面。六天後,我在電話裡得到胡叔去世的訊息……
一年,之於漫長的人生,只是一瞬間,然而,那一年是我生命裡最值得紀念的三百多天,“死亡不是真的逝去,遺忘才是永恆的消逝” ,在即將謝幕的人生終場,我見證了世事的無常,體嚐到了生活的苦澀、生離死別的無奈以及百爪撓心的情感糾葛和心靈洗禮。
一年後的今天,海洋仍然安靜遼闊而深邃。胡叔,我相信,我相信您一定在某處深情地凝望著這片熟悉的海域,因為他是你永遠的故鄉,也是我生命中永不忘卻的精神故鄉和情感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