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中立 父親

1956年的一個寒冬，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他呱呱墜地，從此，成了那個小村莊的一員，再也很少離開他的村莊。那時，正臨近黃昏，夕陽染紅了天邊，炊煙裊裊升起，長輩們在小巷、村口大聲地呼喚、呵斥著那些貪玩忘記回家吃飯的孩子。

父親將孩子高高舉起

1961年的一個春天，他五歲，正好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大人、小孩都因飢餓而有氣無力地呆在村口，面目呆滯，神情茫然。年幼無知的他也沉默地望著天邊的太陽，似乎從那時起就隱隱感覺到了人生的苦難和艱辛。

負重前行的縴夫

1972年的那個蕭瑟的秋天，他十六歲，高中畢業了，當時的學校亂糟糟，每天都在搞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學到的有用知識寥寥。畢業了也沒有其他去處，他捲起鋪蓋回到家開始跟著父母下地勞動。對於一個農家孩子而言，勞動算得了什麼呢？這一干就是四年，他手上的老繭像樹的年輪一樣，結了一層又一層。

那是我小時候，常坐在父親肩頭

1976年的那個夏天，他二十歲，突然得到了一個絕好訊息，他所在的那個小村要組建一所小學，村裡推薦他擔任小學教師。從此，他幸福地做起了民辦教師，雖然工資很低，但對於農家子弟而言，也算是一份體面工作。他高興啊，他終於成了一位教書先生了！

我聽過所有美好的故事，都發生在別人身上

1978年的一個春天，他二十二歲，那一年，別人給她介紹了鄰村的老實女子，見面後覺得女子老實能幹、吃苦耐勞，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很快就舉辦了結婚儀式。婚後第二年，他的大兒子——我出生了，他做爸爸了，心裡滿是喜悅；第四年，二兒子出生，他有兩個兒子了，高興！婚後第六年，妻子又懷孕了。此時，他有些擔憂，怕又是兒子。最終，他們還是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孩子出生了，又是兒子！那天晚上，在村口的水渠旁，望著滿天閃爍的星斗他靜靜地坐了一夜。

無論生活將有多少愁苦勞累，日子還得繼續。

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超生罰款等一大筆需要償還的債務，而他民辦教師的工資根本無法維持最低的生活。

他一次次開始失眠，最終只得無奈地離開他熱愛的教師崗位另謀生計。

之後，他在磚廠打過工，走街串巷賣過冰糕、油條、雞肉。最後，開始固定在集市上擺地攤賣衣服，遍嘗苦辣辛酸，他依舊咬緊牙關挺住了。

一次，在集市上遇見了一個醉酒的無賴，那人拿起衣服就走，父親叫住了他，可那人回頭就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他癱倒在地上好久沒有起來。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關在房間哭了很長時間。許多年後，我的耳際仍會常常響起那痛徹心扉的哭聲。

陽光的裡的校園

1996年，他四十歲，大兒子考入了縣裡最好的高中，但由於成績並不拔尖，按照當時的政策，要想就讀這所高中需要交4000元贊助費。母親說，算了吧，他是家裡長子，還是回來幫幫家裡吧？父親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說“砸鍋賣鐵也要供出一個上學的！不能讓他像我這樣受苦！”那一年，我進入了那所高中，家裡又欠了一大筆債務。三年後，我考入本省一所重點師範大學，攻讀法學本科。四年後，我以第一名的成績公費攻讀法學碩士。那幾年，父親依舊擺攤賺錢，維持緊巴巴的家人生活。

夕陽裡的老人

2007年，父親五十一歲，並不算老，卻已滿頭銀髮，體重只有四十多公斤，似乎風一吹就會倒下。那一年，我研究生畢業了，進入了一所普通高校，成了一位法學教師。也是在那一年，父親似乎渾身都洋溢著幸福，逢人便講我家大兒子終於不用像他這樣受罪了！

兩年後，我參加公務員考試，在千軍萬馬的激烈競爭中，以第一名考入一較大市的檢察院。父親聽到這個訊息激動得徹夜難眠，淚流滿面。他見人就說，我的苦沒有白費，大兒子靠真本事一分錢沒有花就進入了國家機關，他是國家的人了。二兒子現在也成家立業了，只剩下三兒子還沒有著落，但我的壓力小多了。

這幾年，他的確老了，但我知道他的心裡洋溢著幸福。

人在生老病死輪迴流轉，永無止息。所有悲歡離合，只是無常！

2013年，他五十七歲，這年冬天，他得了一場重病，需要做手術。我們兄弟仨圍坐在病床前，父親說:“兒啊，爹沒本事，讓你們受罪了，如果這次手術不成功，沒了我，你們兄弟倆幫爹把三兒照顧好，給他成個家，爹也就放心了、知足了！”

我們仨哭作一團，不停地說:“爹，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手術很成功，我們都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開滿鮮花的小村莊，這村莊裡有夢，有愛，有神秘荒唐的秘史。

幾天後，父親出院了，回到了那個小村，回到了那個他生活了將近六十年的村莊，那個他一直想走出去，卻怎麼也沒有走出去的村莊。

父親說:”我這輩子走不出去這個村莊了，也不想走出去了，死也要死在這裡。醫生說以後不讓我乾重活，以後我就歇著了，以後的路要靠你們了！你們都還年輕，能走多遠走多遠吧！”

午後的陽光撒在父親的臉上，撒在他出生、成長、受苦、勞累、幸福的村莊——他的村莊，布穀鳥兒不知在何處歌唱……

父親是放風箏的那個人，而兒女就是那隻在風中飛啊飛，飛上高空的風箏。無論飛的再高，那線卻在父親。

父親啊，你確實很渺小，像多數普通農民一樣幾乎無人知曉，但您一直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主角，是我們心靈的依靠。在這個滴過你血、流過你汗的小村莊，你一樣是主角！你的忍辱負重、不屈不撓，讓我們不再畏懼人生路上的任何艱難坎坷、辛酸苦惱！

父親，您知道嗎？您是我們心中的上帝，一直是……

如今父親在我眼裡只是一個枯瘦的背影，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想起過去的艱辛，那艱辛裡也有一陣高過一陣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