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古人說得明白。除夕守歲,作為年俗,由來已久。記憶中,小時候的守歲,於今已經有些恍惚了。總之,小的時候,不到半夜,我就睡到二覺裡了。睡前,聽著父母在燈下,談著過去一年的光景,以及對來年的盤算。後來父母老了,不僅霜雪欺頭,而且漸漸地,腰來腿不來了,而我轉眼,也到了人生憂患的中年,從這個時候起,每個除夕,我都發願,為父母守歲,以致大年初一,家族裡有拜年的登門,問怎麼不見我,母親總是說,年三十,熬了一夜,剛剛睡下,讓他多少眯一會兒,而我小睡醒來,總是無限地心疼母親,何以她一夜未睡,陪著這個心事重重的兒子,絮絮叨叨,近乎一夜。天矇矇亮,她又爬起來,管顧一家人的吃喝,而父親,大肋把人,一袋又一袋煙抽完,呼呼,睡去了,睡到半夜,一泡老尿憋醒,尿完,倒頭,繼續睡。
母親說,父親從不操心,但父親的操勞,全家有目共睹,母親也一直感念,母親總說,這一大家子人,多虧你父兄苦辛,即使在最饑荒的年份,我們家,都沒有逃荒,要飯。你們一直都說媽苦辛,媽一個女人家,裡裡外外,忙得都是家務,家務算什麼苦,家務哪裡有男人在外苦辛。母親低調了一輩子,也謙卑了一輩子,就像涓涓細水,一輩子,她都往低處流,一輩子,她都往無聲處流,她安靜,恬淡,堅強,隱忍,從不喧譁。父母勞苦功高,生育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後來又在一片淚水中,撇下我們,走了。都說,長姐如母,我從小是爬在老姐姐的背上長大的,老姐姐從小揹著我,看露天電影,看戲,老姐姐從小揩我的屎尿,那個時候,父母還年壯,為了生計,多忙於家外。某種意義上,老姐姐拉扯了我們父子兩代。我兒子出生不久,全國鬧非典,而孩子她娘,當時在歐洲,這個時候,老姐姐又放下她的家庭,遠道而來,幫我帶兒子,一帶,就是兩年。
大年初一,給老姐姐拜年。感謝老姐姐,問候並且祝福老姐姐。父母走了,長兄走了,老姐姐現在最大。在姐姐出嫁,兄長結婚前,我們這個家庭,是單一的,總之,手心手背,都是肉,隨著家庭成員的進出,原來穩定的家庭結構,一夜之間發生變化,就像姐姐要去相對偏遠的地方,低眉順眼,給人家當媳婦,嫂嫂也由別人家的閨女,來到我們這個對她原本陌生的家裡,開始新的生活。當一個原本單一的由父母兒女組成的家庭結構,派生出了相對複雜的婆媳關係,叔嫂關係,一種新的,貌似矛盾的家庭結構,就成形了。手心手背固然都是肉,但這個時候,隱隱的,在這軟軟的肉中,彷彿有一種需要慢慢適應的骨頭,渴望與血肉相連,普天之下,一茬子家庭,但凡婚娶,都似乎這樣。母親一直都是最賢亮的婆婆,就像母親一直都是最賢惠的妻子與最賢德的母親。我對嫂嫂進門的第一天,已沒有什麼印象了,因為當天,我不在兄長婚禮現場,但姐姐出嫁的那一刻,卻記憶深刻。
當時,我們的院落,還沒有重建,娶親的車輛,午後來到家裡的。我那時還是個蘿蔔頭,對他們炮仗一響,就將姐姐娶走,很不甘心,我當時守著門樓,就是不讓他們進,後來母親勸我,每一個姑娘長大了,都有這一天的,我當時沒有哭,我莫名其妙,就知道沿著院牆,轉圈子,對他們裝在我口袋裡的角角毛毛,沒有任何興趣。當娶親的車輛,揚塵而去,也揚長而去,我奔出門樓,立在門樓前的隱壁處,有風吹過來,我默默地,似乎覺得眼眶裡有什麼東西在打轉轉,可我當時並不認為那就是淚水,直到我用手抹了一下,我才確定,那就是淚水。姐姐出嫁之後,在整個家庭出現的空白,不久,我就深深感受到了。
婚後,姐姐回門來了。她穿著新衣服,那時節,故鄉的天很晴,也很藍,我覺得姐姐變了一個人,顯得有些羞澀。姐姐帶了一點好吃的給我,但不知為何,我躲開了,姐姐攆過來,硬塞我口袋裡。我知道姐姐塞給我的東西里有糖,但我感覺不到甜,我心裡有少年的苦,因為看姐姐嘴臉,姐姐似乎沒有歡欣,母親後來與她坐在廚房,問她一些貼心的話。遠遠地,我看見姐姐,眼裡淚花。我聽姐姐低低地,仍在一個勁兒地怨悔母親,姐姐說,媽心恨,把我嫁得那麼遠,母親說,女人家,就是嫁到天上,最後還是要落地,過日子,把日子過好,才能活好,姐姐不吭聲,母親說,你高娘不比你強,不也早年嫁在那裡,姐姐說,高娘那是舊社會,母親說,不管舊社會,還是新社會,女人嫁的是人,不是地方,我看他姐夫性子還憨厚,人也沒啥麻搭,當初提親時,考慮到這一點,也考慮到你高娘在那裡,以後你們娘娘侄女,多少是個伴,多少有個照應。媽離得遠,以後有什麼心慌,你高娘在門跟前,可以給你高娘說,姐姐說,高娘是高娘,媽畢竟是媽。
母親說,剛嫁過去,無論是人,還是地方,肯定不習慣,慢慢,就習慣了,習慣了,就好了。新婚才兩天,姐姐說,她有些怕婆婆,母親說,你婆婆,人硬手,硬手了也好,將來會是你的好幫手,新媳婦,剛進門,肯定會呵護你,也會給你立規矩,母親叮囑姐姐,給人家做兒媳,不比在自家當女兒,不能由著自己性子,姐姐點頭。出門看天氣,進門看臉色,婆婆的臉色,比天都大。母親說,要學會受委屈。我聽不下去了,我站起來,大聲野氣地說,這麼委屈,乾脆這次回門,就再不要去了,讓我姐夫一個人回去。母親對姐姐說,你看你兄弟,盡說胡話,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怎麼能說回來就回來。
是的,姐姐再也回不來了。姐姐在我們家,只長到二十歲出頭,以後更多的歲月,就是在別人家的屋簷下了。她好不容易長大,剛剛懂一點世細,因為一句媒妁,就這樣,被打發了,我當時上學,坐在教室裡,心不在焉,我在課桌上用鋼筆,胡亂畫些什麼。姐姐結婚的時候,我去當客了,從心底裡,我也不喜歡那個地方,因為視野,沒有我們這邊寬展。姐姐家裡房子不多,姐姐只有婆婆,沒有公公。我覺得姐姐說得對,姐姐的婆婆,沒有母親那樣面慈,估計那是多年守寡,艱苦的人生造成的。姐姐的婆婆,作風比較硬朗,說話也比較有剛口,母親是柔中有剛,姐姐的婆婆,剛中有柔,只是這柔,不能輕易被人感受得到,因為初婚,姐姐有些怕婆婆。姐姐不喜歡山裡,姐姐喜歡川裡,可姐姐偏偏嫁到了山裡。姐姐一直希望父母做主,能夠嫁個附近的好人家,姐姐當時也有悄悄喜歡的人,也有人同樣對姐姐流露出好感,但春雨嫩芽,還沒有等到這種好感轉化為愛情,父母就提早,將她許配給了我未來的姐夫。
姐姐回門的那天,微風習習,在習習微風中,我彷彿才第一次嚴肅地看了站在面前的姐夫,姐夫面色赤紅,深眼窩,姐夫身板高大,話少,長得有點像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方化,就是在《平原游擊隊》裡扮演日本鬼子松井的那位。姐姐回門的那天,微風習習,即使過去了四十多年,我依然能感受得到。因為這習習微風,不僅僅來自窗外,來自大自然,更多的是來自母親,母親出出進進,與姐姐煦煦而談,也殷勤地招呼自己的新女婿。一個女婿,半個兒,我看母親那天,把她的這個新女婿,看得比我兄長和我還親。我大女子,人比較懦弱,但是性格好,肯吃苦,以後,你要多擔待她。一個家裡,碟大碗小,矛盾總是有的,你媽一個人拉扯你有恩情,有功勞,遇到事情,兒子偏媽,很正常,但也要注意不要讓自己的媳婦過於委屈。女人在這世上,不容易,你們做男人的,要多多顧惜啊。臨別,母親對姐夫安頓。臨別,姐姐眼看著又哭。母親說,你看你,就這點出息。
與母親,與姐姐,我從來沒有紅過臉,對母親,對姐姐,我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句硬話。與父兄有過爭執,甚至與兄長幹過架,我與兩個妹妹,偶爾也紅過臉,但我始終對姐姐,是尊敬的,儘管這種尊敬多半是平易的,平易到姐姐甚至認為那不是尊敬,只是親切。最近幾年,每次與老姐姐久別重逢,都有擁抱,但兩個妹妹自成年以來,還沒有享受過我的擁抱。小的時候,姐姐估計也打過我,因為我的臀部,沉澱有原創性記憶,當我在她剛剛晾乾,鋪好,洗得乾乾淨淨的床單,非常痛快地將屎尿,弄得東一塊,西一坨的時候,當姐姐帶著我去戲樓看戲,我騎在她的脖子上,仍嫌不夠突出,不夠高舉,對她歇斯底里的時候,姐姐對我的愛,我是到了中年以後,才倍加感受到的。
七八歲時候,有天中午,與姐姐年齡相仿的姐妹們,看著姐姐對我百般呵護,她們故意杜撰,說我是抱養的,不是與姐姐一媽生的,我問姐姐,是,還是不是?姐姐故意氣我說,是,我委屈得哇哇大哭,哭得稀里嘩啦,昏天暗地,姐姐過來,我用腳丫子狠狠踢她,姐姐幫我擦眼淚,說,都是與你鬧著玩呢,我當時幼稚,卻更固執,我並不以為這是鬧著玩,有拿著出生這樣的事情鬧著玩的嗎,我不依不饒,姐姐沒有辦法,姐姐的姐妹們拿我同樣也沒有辦法,最後她們說,你是你媽生的,你姐姐是抱養的,總行了吧?我聽了,更哭得稀里嘩啦,因為我幼小的心靈,絕不允許姐姐是抱養的,就像我絕不允許自己是抱養的一樣。我與姐姐都是親親的媽媽,親親的生的。晚上回到家裡,我眼睛腫腫的,紅紅的,母親問了姐姐緣由,母親摟著我說,誰本事大了,再給我抱養一個看看。
許多歲月過去。有一天,我在上海,接到母親的長途,說香雪哭成小淚人,香雪是兄長的大閨女,後來讀了大學,畢業後,成為光榮的人民教師。當時的香雪,也就是十一二歲,因為與同學鬥嘴,同學不小心說漏了嘴,說香雪是抱養的,香雪不幹了,同樣哭得昏天暗地。香雪是抱養的,她是落雪的冬天,來到我家的,我給她起名,叫香雪。當時兄長結婚,兩三年不生養,故鄉有個講究,說抱養一個,領個頭首,就會生的。香雪後來長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她非常非常珍惜我們這個家庭,原來的出生,她說就是皇親國戚,也堅決不認;其實,我們覺得認一認也好,但香雪一生都不能原諒他們對她早年的遺棄。雖然香雪是抱養的,但我覺得,就跟自己的骨肉一樣,非常親。今天大年初一,香雪給我拜年,並且給我發了紅包,作為回饋,我也給她發了紅包,權當給她兩個孩子的壓歲錢,但她沒有接收,香雪一直很爭氣,也一直很懂事,我們沒有把她白拉扯,她也沒有讓我們全家失望。我的唱本,雖然與香雪有異,但我當年突然蒙受的委屈與香雪一樣。當時,我哭得眼睛都不是眼睛,只剩下細細的兩條縫了,毛主席當年去世,我都沒有那樣哭過。人活在世上,就像一股風颳過。很快地,我長大了,姐姐就長得更大了,大得我們這個原原本本的家,似乎容不下她了,她居然要出嫁了,居然!而姐姐當年出嫁,我心裡一點準備都沒有,過去都是看別人家的女兒出閨,別人家的媳婦娶進,覺得比較好玩,可輪到自己的親姐姐出嫁,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玩了。當時,我在語文作業本上,默默地寫下:我痛恨人類的婚姻制度。
再痛恨,姐姐還是出嫁了,嫁到當年需要翻山越嶺的鄰縣,現在當然四通八達。姐姐後來生了一兒一女;姐姐端水送飯,後來為衰朽的婆婆養老送了終。早年,我對姐夫,沒有什麼太深的感情,覺得不過是個姐夫。姐姐對父母將她遠嫁,直到今天,都耿耿於懷,但姐姐對姐夫,沒有二話,姐姐多次給我說,結婚大半輩子,你老姐夫沒有動過我一根指頭。僅僅這一點,我就對老姐夫,肅然起敬。在整個西北,過去,都是大男子主義,男人生氣,動不動揍老婆,甚至是家常便飯,就是我這個後來的大知識分子,娶了老婆,大男子主義也時時作祟,有時喝上些酒,就對老婆吹鬍子瞪眼,有時氣頭上來,修養不到,也恨不得動動小指頭。母親總說,自己的閨女,要看成土疙瘩,人家的閨女,要尊成金疙瘩,敬成銀疙瘩,有話好說,有事,好商量。姐姐總說,媽處世的賢亮,媽的腦子,媽的性格,學一輩子,都趕不上。與母親相比,姐姐並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姐姐沒有母親那樣聰慧的,凡事處變不驚,也顧全大局的腦子,姐姐一輩子,心地善良,膽小,走路怕踩死螞蟻,樹葉跌下來,怕把腦袋砸爛。因為她軟弱,遇事不逞強,即使想逞強,估計也逞不起來,因為她小心,樂於犧牲與奉獻,家裡家外,從來不挑戰男人的權威,從來都維護男人的權威,姐夫也就沒有任何理由動她。
當年,我大學畢業,母親專門囑咐我的大表兄何文,說他有頭有臉,要他去蘭州,要求有關部門,把我分配到家門口,母親是鄭重其事的,這樣她說,她就能天天看見我,不至於過於想念。母親當年的想法,我覺得非常荒唐,我當時不理解母親。母親說,你是書香人,走到哪裡,都是拿工資,你回來,待在家門跟前,無論給政府做事,還是在學校教書,媽都比較放心。你吃得不合適了,萬一有個頭疼腦熱了,媽可以就近照顧。
至於找物件,這一道川裡,像你高自蘭姑舅姐家二閨女巧玲那樣乖巧的姑娘,俊的姑娘,雖然少,但也不是沒有,你從小喜歡巧玲,媽知道,巧玲好是好,但就是輩禮不順。你走千里,到百里,到哪裡,還不是為了一嘴吃喝;你今天蘭州,明天上海,走得越來越遠了,你心裡捨得下媽,媽舍不下你,現在別看外面太平,但有的年份,世細也不好,媽一年到頭,才見你一兩面,每次你匆匆來,匆匆去,這個沒有來得及吃,那個沒有來得及吃,每次見面,都難分難捨,每次你走後,媽都睡不好覺,每次你走後,媽都得恢復很長時間。母親說,她最眼熱的,是那些大學畢業分配到條山,白銀的,每次回來人家臨走,車屁股後面,塞得滿滿的,不是油呀面呀,就是瓜呀果呀,你離得那麼遠,每次走的時候,什麼都不帶,什麼都帶不上,媽很難過。
有一年春節,我回去,脆脆吃了幾口龍灣黃河石林的蘋果,我隨便說了一句,吃遍天下的蘋果,還是故鄉黃河石林的紅富士,最好吃。母親當時就上了心,當年祖國的快遞事業,不像今天發達,母親讓妹妹透過故鄉郵政,往上海寄四箱蘋果。妹妹不幹,妹妹炸了,說,郵遞費這麼貴,夠我哥在上海買一大堆蘋果了,母親堅持,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情,妹妹算經濟賬,母親算感情賬,妹妹看母親執拗,很不情願地,一趟一趟往郵局跑。大約因為路途顛簸,或包裝不甚科學,當我開啟沉甸甸的紙箱,許多蘋果,鼻青臉腫地看著我,委屈地看著我,而我小心翼翼,分揀與搶救,並且抓緊時間,爭取每天多吃幾個,因為它們一個個,跋山涉水,寄託著那飽滿的,完整的,永遠難以言傳的母愛。
去年國慶節,小妹的長子大婚,我回故鄉,也見了姐姐。或許,小妹熱情洋溢,招呼我吃得多了,半夜醒來,腹中有吐故納新的衝動。每個房間的人,都睡得安詳,我悄悄起身,免得驚動親人。輕輕,我推開鐵門,我走出院外。沿著巷道,一道坡下去,我蹲到砂河裡。雖然廁所,就在跟前,但我回到故鄉,每每夜裡走水火,喜歡曠地。萬籟俱寂。高高天上,月明星稀,兩胯之間,有清風拂過,我正待出恭。都說中年男人出恭慢,大約因為我在曠地中,蹲得太久的緣故,生性膽小而又像母親一樣操心的大姐,居然打著手電,遠遠地尋我,喚我,因為我蹲著,姐姐在月下,姐姐在坡上,以致姐姐的輪廓,顯得很清晰,也比白日裡高大。我說月亮這麼亮,你還打個手電。姐姐說,月亮亮是亮,但也有月亮亮不到的地方。時令已中秋,夜半比較涼,姐姐披一件外套。我說,姐姐,趕緊回去,小心感冒了,姐姐說,半夜三更,姐姐等你方便完,我說,這又不是我小的時候,夜半出來,會怕鬼,你現在這樣照著,月亮明晃晃的,手電也明晃晃的,你這樣,我愈發方便不出來了。姐姐這才轉身,回去了。拉個屎,像生娃,姐姐說。牙長的一點點路,姐姐還不忘叮囑,這裡高一楞的,低一坎的,兄弟,你小心些。
天明,臨走,姐姐將收拾的乾乾淨淨的一大袋核桃記著,又忘了。姐姐急得打我手機,後悔得捶胸頓足。這是姐姐,也是我兒子的大姑,給我兒子精挑細選的,她自己種的核桃。她說健健小的時候,愛吃核桃。去年十二月,親愛的六姑去世,我飛回故鄉,送六姑最後一程,也順便去姐姐家,看了姐姐。臨走,將她給我兒子精挑細選,晾了又晾的一大袋新鮮的核桃,隨身帶走,總算了結了她心裡的鬱結。姐姐說,當年你走那麼遠,把我和媽的頭髮,都愁白了,現在健健,又要出國讀書,走得更遠了,美國疫情那麼嚴重,兄弟你就生這麼一個,健健是我們家的命根子,你怎麼捨得下啊。我說,天高任鳥,海闊憑魚。姐姐生氣,說,去你的鳥,去你的魚。
人活著,一輩子惆悵啊,為活的人惆悵,為走的人惆悵。姐姐嘆。我答,未必,心大些,心放寬些,就好。與國慶節見時,姐姐的氣色這次差了,臉上的皺紋,也更多,更密了。六姑走前,六姑走時,姐姐說,自己都沒有去,她為此覺得內疚。我說你一直病著,六姑生前知道,國慶節,我看六姑時,都替你解釋了,你的孩子南下深圳前,代表你,也去看了,六姑的事情上,我老姐夫也去了,我說,六姑不會怪你的。因為行程緊迫,在姐姐家,未能久坐。姐姐住的,還是早些年的舊房子,房子雖舊,但收拾得乾淨,她的孩子,則在城裡,買了樓,轎車,先後換了兩輛。姐姐與母親一樣,從來都是犧牲自己,成全兒女,姐姐活了大半輩子,全是為兒女們操心,操心還不讓兒女們知道。姐姐每談到此處,就當著我的面抹眼淚,我只有給她寬心,說些安慰的話。
姐姐本來就有病,三年前,在蘭州放療化療,鞏固了很長時間。後來,慢慢恢復得比較健康。我反覆提醒姐姐,一定要學會自我管理,兒女們遠了,有時指望不上,退一步說,即使在跟前,也未必都能指望。因為病在你身上,委屈,疼痛,折磨在你身上,誰也無法替你分擔,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不合適了,要第一時間給我和我姐夫說,給孩子們說,千萬別自己扛著,許多病人最後都不是毀在病上,而是病了以後,不能嚴格自律,最後毀於不健康的生活習慣與自以為是的堅強。
迄今,我仍然記得,姐姐病情傳到上海的那一刻。此前,死亡與疾病,我已見得多了。此前,死亡與疾病,已經在這世上,帶走了我的恩情父母,手足兄嫂,現在,它又來威脅我最親愛的姐姐了。病情發現的第一時間,孩子們方寸亂了,我說,要盡一切可能,不惜一切代價挽救,就像我數度挽救你奶奶,挽救你大舅那樣。孩子們立刻行動起來,我也第一時間,透過昔日同窗,聯絡蘭州腫瘤方面的專家。2017年10月,我專程回故鄉,給姐姐長精神。過去,我很少照相,也不喜歡照相,但那次,我破例喊著姐姐,與她照相,姐姐說,有病,心情不好,不想照,我說,有什麼病,你就會疑神疑鬼,我高聲說,什麼病都沒有,一點良性疙瘩,割了就好了。姐姐心小,她說,兄弟,你是不是覺得老姐姐不行了,想照相,最後留個紀念。我仰臉大笑,說,就是。我說,你一輩子心小,也一輩子,就苦在,累在這心小上。來,馬上換三兩身新衣服,我與我的老姐姐,也與我的老姐夫,喜氣洋洋,拍幾張照片。姐姐盯著我,姐姐見我豪氣沖天,樂觀奔放,一點也沒有隱藏起來的悲悲慼慼的樣子,也就笑逐顏開,轉身進屋,換好衣服。外面陽光很好,正屋門前,不大的園子裡,蔬菜長得綠茵茵的,數步之外,舉目望去,花木扶疏,更遠處,青山隱隱。姐姐提議在門外照,我說門外逆光,就在你的上房裡照,就在陳縣長給你們寫的書法條幅前面照。
當年,姐姐出嫁的時候,特別想與姐姐拍照留影,但那個時候,照張照片很不容易,故鄉當時的照相館很少,會照相的人也很少。一晃多少春秋,姐姐出嫁後的那個冬天,我覺得特別漫長,姐姐出嫁後的那個冬天,雪下得比較厚。過去,每每落雪的時候,每每院落裡有深深的積雪的時候,一大早,掃雪除雪,非姐姐莫屬。當我放學回來,滿鞋滿腳,都是雪溼,姐姐趕緊脫下我的鞋子,放在爐火邊烤暖,以便我天亮時再穿著上學;當我皸裂的手,在冬雪天裡,被凍得通紅通紅的時候,姐姐滿嘴哈著熱氣,給我搓熱,捂暖。更早,更幼小的時候,嚴冬寒夜裡,最早是母親,後來是姐姐,溫暖的懷抱,摟著我,懷抱著我。母親的身體的溫暖,姐姐的身體的溫暖,到了今天,到了農曆辛丑春節的此刻,彷彿又從我的五十多歲的滄桑的身體裡蒸騰出來,橫溢位來。我回首往事。姐姐出嫁後的那個大年三十,大年初一,儘管滿紙新墨春聯,儘管滿門傳統五福,但我覺得心裡悶悶的,同時感到空空的。過去,甜水泉邊,那個沉重的,用來擔水的斑駁的大木桶,留下了我與姐姐多少的記憶,雖說後來出現了輕便的,更為經久耐用的鐵桶。姐姐出嫁後的那一個小年臘月,灑掃庭除,覺得到處都需要姐姐,可是就是看不見姐姐。大年三十的時候,當我們一家人,在父親的帶領下,去門前的開闊地上,敬完先人,圍坐在上房,此前,母親早已經將一鍋豬排,連同豬頭肉豬耳朵豬蹄燉得酥爛,母親掌勺,先給父親滿滿一碗,然後給我們在座的兒女的碗裡,均勻地盛到,當然母親永遠對我是偏心的,但這種偏心,又做得不讓我的兄妹隨便看出來,就像我從小就愛啃豬蹄,我的兄長則愛吃豬頭,尤其是白白的豬腦髓,而姐姐在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將她碗裡的排骨,給我分揀一筷頭,然後姐姐低頭,再將我沒有啃乾淨的骨頭,仔細地用手撕著,用牙咬著,一點一點吃乾淨。那時候,沒有電視,一家人圍坐在大上房裡,就是春晚。一年到頭了,這上正大月,在整個中國,在廣袤的西北,在生我育我的故鄉,風裡雨裡,流血流汗,辛苦勞作了一年的人們,才能奢侈地敞開肚皮,吃香喝辣,母親說,一桌子人,熱熱鬧鬧,唯獨缺我大女兒,而嫂嫂進門,還要再過一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