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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劍說法|發稿檔案

編號:0088

過年回到鄉下的家,總覺得寒意逼人。

一個家,要是沒有了母親,這個家就殘缺得有些冷了。母親去世後,父親一個人寂寥地過著。我們隔三差五地回去,想給這個家增添一些煙火氣息。但是,熱鬧也只是一時的,我們離開後,父親面對的是更多的寂寞。

屋漏偏遭連夜雨。正當我們為八旬高齡的父親生活尚能自理而暗自慶幸時,父親忽然間患了中風,從此臥床不起。父親不願意離開這個家。我們只好僱人看護他,更勤勉地奔波在小家和老家之間,努力地給這個家保持一絲溫度。

這個春節,父親是在病床上度過的。護工放假回家,我們輪流值班。後來,看護父親越來越像是不得不面對的任務,老家原本的那縷暖意也漸漸地更加稀薄了。過年時節,我在心裡把家看作是前線作戰值班室,生活作息都按準軍事化執行。比如,我每天早早起床,拉開吱呀作響的老家院門,刷牙、洗臉、出操,一溜煙地沿著被汙染了的村西河岸跑步,以此來振作精神;攙父親到院子裡走動,我時刻保持著挺胸收腹的筆直姿勢,因為我知道自己要強大堅定,這樣才能向兄姐們傳遞照顧好父親的堅定信念。

年很快就過去了。父親的家裡越來越面臨著重新席捲而來的寂寞。原本的護工一去不返。這時父親才向我們透露,在獨處的時候,那個我們一直處處陪著小心的護工,對父親總是喝叱和不耐煩。聽著這疑似意料中的一切,我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我們不能再把父親交給別人了。姐姐和哥哥很快達成共識,把父親接走,在各家輪流看護。但是,父親還是捨不得離開他的家。

冬天還沒有走遠,但春天還是顯露出了點點生機。午後的太陽暖和起來了。我扶父親挪到院子裡,父親在一棵老槐樹下站定,他仰起臉,我看見有淚花在父親的眼角閃爍。我順著父親的目光望去,湛藍的晴空下,這棵樹虯枝蒼勁,幾乎佔據了院子的半個上空。我認真地打量起這棵樹來,它沉默著,赤裸著身子,向著太陽的方向期待著什麼。在我的記憶中,許多年來,它默默存在著,無聲無息,無足輕重。我們對它一直熟視無睹。

在鄉下,房前屋後,院裡院外,甚至只要能得一點陽光的牆旮旯裡,都會不經意地生長出一棵小樹苗來。香椿,苦楝,泡桐,洋槐,白楊,柿樹,桑樹等等,人們功利地選擇樹種去栽種它們,但有更多的各種小樹苗不期然地茁壯成長起來。對此,鄉下的農民一般是視而不見的,任憑他們自生自滅,或者獨自瘋長。

就這樣,每一個村子,都成了天然森林般的樹的天堂。在畫家們的筆下,一個村莊其實就是用濃密的樹影來替代的;在文人的筆下,家鄉是用“桑梓”來借喻的。農人們就在樹們的庇廕護佑下,安靜地呼吸,疲倦地睡去。

我曾經在幾年前就寫過關於《鄉下的樹》的文章。但是,每次見到那些造型不一,參差不齊的樹們,還是不由自主地打量它們。樹們或粗或細,或直或彎,隨意地分佈著,生長在坑塘邊,低窪處,村裡的泥路旁邊。或孤獨,或連片地成長,寂然而頑強。“枯滕老樹昏鴉”,老樹向來都是故鄉的地標。

彷彿是轉眼之間,我已逾不惑之年,但從來沒有在城市裡度過一個年。因為,我戀著鄉下的家,掛念著父親,也不想得罪躺在黃土裡從未謀面過的列祖列宗。一定要在過年之前趕回老家,和父親一起在除夕的傍晚,燃紙放炮,將祖宗們請回家裡過年。我不止一次地跟妻子探討,如果說父親最後也走了,那我們一定要在城裡過年,好好地睡個懶覺。就像很多在城市裡過年過膩了的人們,嚮往著去鄉下體驗民俗一樣。這是一種圍城情結。

我的老家有走年的習俗。大年初一凌晨兩三點鐘,人們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凍得哆哆嗦嗦、高一腳低一腳地在夜色裡摸索著,挨門挨戶地相互拜年。我們對此簡直深惡痛絕,但表面上還要裝作很虔誠的樣子。年復一年,歲歲如此。那些出去打工見了些世面的村民們,早已不屑這些做派。但是,我們卻還要堅持著,因為父親是守舊派,他密切地監督著我們。上門給他拜年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我們看得出他的失落。擔心他將此遷怒於我們,責怪我們沒有走到人家,才導致這樣門庭冷落的結果的。事實上,我們強撐著一直在走村串戶,但那些比我們年輕的兄弟子侄們,根本不吃禮尚往來的這一套啊。

父親稍稍走動,腰就酸得難受,他會要求隨機靠在一棵樹旁喘口氣兒。我陪父親也倚在樹身上,忽然覺得,父親不就像這鄉下的樹嗎?寂寞,頑強,生命力極強。他們一撥一撥的,聚族而居,有著相似的一日三餐,過著幾乎雷同的生活,堅守著淳樸、古舊、敦厚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隱忍著,相互觀望著,互與鼓勵著,默默無聞地活著。樹們每過一年,就增加一圈年輪,而父親和鄉親們年復一年地增加著皺紋。

父親躺到床上,氣喘勻了,就開始研究他的“小屋”。早在十多年前,父親就請村裡手藝最好的木匠給自己量身訂做了棺材。在鄉下,棺材是“升官發財”的諧音,對老人們來說是白喜事兒,他們習慣性地把它稱作自己的小屋。開始我們感到怪瘮人的,但人老去不得不面對死亡,如此說來倒還覺得其間還不乏一絲浪漫呢。父親說自己的小屋材質不算上乘,他的小屋只是就地取材,把屋後的某種樹木伐了,就成了。我提醒父親,那樹可是幾十年長下來的。父親好像很贊同我的這一說法,父親和樹本來就是一起成長,一起老去的嘛。

父親的白天和黑夜睡顛倒了。每到夜間總是失眠。實在忍受不了那無眠的漫漫長夜,便大呼小叫起來。我陪在父親的床邊,從夢中驚醒,望一眼窗外莽莽蒼蒼黑漆漆的樹影,就覺得它們已溶進了夜色;彷彿回到了兒時父親火熱有力的懷抱裡,安慰父親幾句,竟不知不覺間再次入夢。我在城裡,也曾常常失眠的。那種沮喪的感覺,讓我總是恐懼黑夜的漫長。但是,在鄉下的老家,被窗外樹們的身影籠罩著,我在父親的輾轉反側聲里居然睡得無夢無醒。

鄉下的樹們像極了父親這一輩人。他們用瘦骨嶙峋的身影,一直護佑著我成長的每一個白天和黑夜。再次離開老家回到城市的路上,望著車窗外一晃而過的一排排光禿禿的樹們,我忽然意識到,或許正是和鄉下這些熟稔的樹們一起過年,我才如此安心,如此淡定。

父親終究是要走的,他也將帶走我們的老家。老家老去,小家才會漸漸長大;老家漸漸冰冷,小家才會備覺溫暖。但樹們給我的呵護一定會如影隨行,就像父親給我的影響一樣,就像那些從未謀面的列祖列宗一樣,作為一種親情,成為一種信念,支撐著我繼續向前。這樣想著,淚不知不覺地滑行在臉上,冰涼冰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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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子結婚三年被打四次,丈夫一次比一次狠,這次更是骨裂三根
  • 一雙筷子看出此人的人品與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