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爸,一個開朗而愛看書的文化人,為人善良,智商情商雙高 ,跟他接觸過的人,沒人會說他不好。他去世多年以後,我住院,同病房的一個男家屬,閒聊中得知他是我爸爸,都給了我莫大的照顧,對方一直說,你爸是天底下難得的好人。我也沒想到,他離開我這麼多年,我仍然會享受到他的惠澤。
可讓人不解的是,他身上始終有一種如影隨形的孩子氣,再加上他僅僅比我大了二十歲,我倆之間毫無代溝可言,雖然他也經常參與到男女混雙揍我的行列,可我還是跟他特別親。
我爸從來不跟外人打架,可就是為了我,他打了好幾回。
記得最深刻,最猛烈的是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我的醜,在上學的時候還真不明顯,因為那年月的一年級的小豆包,都跟沒長開的土豆子一樣,豁牙浪齒,只有更醜,沒有最醜,我混跡其中,還看不出有什麼醜的過人之處。可萬萬沒想到,我的穿著成了我被圍攻的物件。
我媽畢生最大愛好就是買衣服,現在六十六了,都不稀罕跟我一起上街,她嫌棄我不洋氣,穿得土包子。
大家補腦一下,六十六的老阿姨,夏天穿破洞牛仔褲,戴MLB最新款鴨舌帽,頭髮的顏色千變萬化,我曾經看著她說:人歌裡都唱,我的白髮親孃,你可倒好,我的七彩媽媽?又捱了一拳,有的人活到老學到老,我是活到老被打到老。
就她這種屬性,打扮我自然也不遺餘力,我還有諸多外援,我爺,我奶,我的二個叔叔,舅舅,舅媽,不管誰出差,第一件事就是給我買衣服。估計他們心裡想的是,咱們醜是醜點,但是外包裝不能差。
我上學穿得各種花哨就甭提了,關鍵是,還不好好揹著那種草綠的書包,別人都背書包,我拎著一個我爺爺開會發的那種手提包,就像是日本小學生上學手裡拎著的那種書包,可日本小學生拎著是卡哇伊,我拎著就像凍秋梨。
我也不知道同學們是哪天開始瞅我不順眼的,但是我能想象到他們的內心世界,咱們都一個個跟疙瘩溜湫的國光蘋果一樣,你非得整的跟出口轉內銷的似的。
一開始是給我起外號,我原本姓孫,還黑,瘦,沒幾天就被喊成了猴子,上學喊,放學喊,回家的路上,幾個調皮的男生跟著我一路,走幾步就喊一二三,孫猴子。
雖然我愛作妖,但一直是個老實孩子,從來不罵人,不打架,就默默地各種淘氣,他們喊我也不懂該如何還擊,就走我的,他們喊他們的。
時間長了,其中一個男孩子開始動手了,動不動跑上來給我後背一拳,要麼就給我個腿拌,我原本走路就不穩當,總摔,這下子可好,經常被他推摔得鼻青臉腫。、
回家也不說,就說自己摔的。
有一天,我爸又喝了,問我:哎,對了,我們廠子同事的兒子跟你一個班。我:哦,叫啥啊。我爸說了名字,我突然就委屈了,看著我爸就哭了,說他天天放學打我。
第二天,我放學回家,我爸樂呵呵地告訴我,放心吧,他以後不能欺負你了,我找他爸去了。
結果,再一天放學,變本加厲了,我捱了好幾腳,他一邊打一邊說:你還敢讓你爸找我爸,找去吧,看能咋地。
我就又回家,找我爸,我爸找他爸,然後他欺負我,我們幾個好像陷入了一個死迴圈,週而復始。
迴圈終結於一個傍晚。
我回家,奇異地發現我爸站得筆直,我爺抽著煙站在他對面,氣得直拍桌子。
我爺幹了一輩子黨委書記,從來不發脾氣,他生氣的方式是找你談心,生氣指數跟談心的時長息息相關,曾經找我媽談了四個小時,等他站起身出去了,我媽秒睡,結果,我爺只是出去給茶杯續水,談話僅僅才進行了一半。
可那天,他對我爸,真的是暴跳如雷,我走過去,站在我爸身邊,小聲問:你咋了?
我爸:打你那小孩,幹說不聽,我把他爸揍了。
我:那這咋回事啊?
我爸:廠長找我爸了。
我爺氣得都有點語無倫次了,對著我爸咆哮:我從小怎麼教你的?以暴制暴,匹夫行為。有什麼不能坐下來談?啊?你就這素質?丟不丟人?
我爸:我找他談了,沒用。
我爺怒了:你壓根談的方式方法不對,我就不相信沒用。
我爸:我談一回他家孩子就打你孫女一回,今天我找他去了,他還不耐煩了,說有能耐就讓你姑娘打我兒子,打死我都不找你,你姑娘就是窩囊廢,打她活該。
我爺手都有點哆嗦,把剛點燃的煙狠狠按在菸灰缸裡,沉吟半天,說:唉,這有的人就是冥頑不靈,說白了,就是欠揍,打他……就對了,你吃虧沒?
我爸:大獲全勝。
那天,我爺一揮手,我爺,我爸,我,排成一排被我爺帶去了市場,我爺給我爸買了燒雞,香腸,一瓶白酒,給我買了香蕉,還有倆桃罐頭。
我們回家之前,我爺還叮囑了我一下:我說的話你不要曲解,打架總歸是不對的,你好好學習,不要被這些小事幹擾了,記住,受了委屈不要忍,必須回家告訴你爸,不行就告訴我,我們是大人,我們會處理。
我小時候很少哭,被我媽打成那樣我都不哭,可那天落日的餘暉照在爺爺的臉上,看著他,我抬起胳膊捂住了眼睛,哭得泣不成聲,那麼小的我都知道,我被家人深愛著,不管我醜成什麼樣子,作成什麼樣子,我始終都是他們的心肝寶貝,永遠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