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希孟
在我的回憶裡,童年時是很快樂的,雖然聽母親說,也有過捱餓的日子,可那些肚子餓的滋味,卻沒有在我的心中留下一丁點兒影子。
我所能記住的,只是挖野菜時,我和豆芽在春天的小南山上互相追逐的歡樂情景。
三嬸家的豆芽老弟,一條腿粗,一條腿細,整天跟在我的屁股後面,扭啊扭啊地走著。
上學之前豆芽怎麼當我的跟班,我記不大清楚了,留在記憶裡的似乎只有一次——他追隨著我做了一件讓他成為了叛徒的事情。
記憶中,天氣已經有些熱了,母親對我說,住不了幾天,你也要上學了。
我對上學沒有興趣,我知道上了學以後,不過是多了一個書包和一塊四邊用木頭框起來的石板。
那個書包是奶奶坐在紡花車旁用幾塊碎布給我縫製的,帶子就像她的包腳布一樣長。9
那塊石板是前幾天母親去城裡開婦女幹部會時給我買的,和大哥、三哥曾用過的石板毫無二致。
母親說,你的大名已經找對門的三叔起好了。於是,我從母親的嘴裡第一次聽到了張龍這個伴隨了我幾十年的名字。
我問母親,三嬸家的豆芽叫什麼名字呢?母親搖搖頭,說,住幾天上了學,你就知道了。
我卻等不及,我要問問豆芽去。我蹦出家門,跨過屋後村子中間的東西大街,竄進了三嬸家。
我和豆芽走在大街上,一會兒,後面就跟上了另外的三個孩子。
那三個孩子,並不是願意和我一起玩,他們知道我最愛揍人,在一般的日子裡,他們常常躲避著我。可是那天,鬼使神差,他們學著豆芽一扭一扭的走法,跟在我的後面,一起去完成了那件事。
天已經有些熱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個春末的日子。
我們一起脫下了衣褲,暖融融的太陽包裹著我們光溜溜的小身子。
我們手裡拿著自己的衣褲,走出村子,走進小南山上的一片麥地。
剛剛打苞的小麥,在陽光下呈現出連綿不絕的老綠色。我帶領著我的隊伍
*在老綠色裡衝鋒陷陣。
麥子呻吟著,在我們的歡呼聲中一片片倒下。
後來,我們又學著大人的樣子開始拔麥子。
我們拔得忘記了天地中的一切。我們的一雙雙小手全是血泡。我們的身上粘滿了麥子綠色的血。
突然,一個孩子大叫一聲,快跑啊,老叫驢來了。
老叫驢是我們村的大隊長,為偷生產隊的花生和地瓜吃,我們的屁股沒少挨他的巴掌。
我迅速跳下地堰,順著一條小溝撒開了腳丫子。
大概是在晚上記工分的時候吧,我母親和另外幾個大人被老叫驢留在了飼養室。
接著的事情便很簡單了,我們五個孩子無一例外地被父母痛打了一頓。
我屁股的疼痛使得我的嘴巴張得老大,直到我的哭喊聲勾引出了奶奶的眼淚,母親才放下了手中的門閂。
在大人的談論中,我知道了豆芽瘸著一條腿,沒能跑過老叫驢的羅圈腿。
豆芽把我們四個全供了出來。
我後來看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就對豆芽一遍又一遍地說,王連舉啊,你這個叛徒!
我用手擺出一個槍形,對著豆芽叭叭叫兩聲。豆芽和我一起嘎嘎地笑。
當然了,凡是叛徒,都沒有好下場,豆芽因為這件事,第一次捱了三叔的揍。
三嬸沒有像她常常做的那樣把豆芽摟在懷裡,三嬸和三叔一塊兒動了手,打得豆芽一邊叫媽呀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一邊拖著一條瘸腿滿院子亂跑。
我從沒看見過豆芽捱揍,那曾經是我童年的一個無法破解的謎。
直到我十幾歲了,我才知道三叔和三嬸不打豆芽,並不是可憐他瘸著一條腿。
在大人的談論中,我隱隱地知道我們犯了一個大錯,我們讓快到嘴的百十斤小麥沒有了。那是兩家人一年的口糧啊。
我們村是山村,兩百多座土坯草房,毫無章法地散落在一個高崗上。我們村有三分之二的地是那種老天不下雨便可能顆粒不收的丘陵地。在小南山那樣的地塊裡,一畝小麥也就產幾十斤吧。
這件事為我們入學第一天就挨小學校長周扒皮的揍打下了基礎。
拔麥子的事很快就從我們的記憶裡消失了。在等待上學的那些日子裡,我們仍然歡天喜地,活蹦亂跳,全然不知周扒皮正虎視眈眈地等著我們呢。
小學的教室是我們張家的家廟。在我記不住的什麼時間裡,大人們把掛滿了牆的族譜和一個個木頭牌位燒掉了。他們留下了那些曾作供桌的大條几,權當了我們的課桌。
家廟門前有一棵我和豆芽扯著手也摟不過來的老槐樹,老槐樹分杈的地方,有一個大黑洞,我趴貓兒時常常躲在裡面。
家廟院子裡,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死樹,夏天裡,許多的燕子愛蹲在那棵死樹上吱吱呀呀地叫。
奶奶說,很早以前,那個槐樹洞裡曾經住過一窩黃鼠狼,都成了精的,和全村的人友愛為鄰,各自得了雙方不少的好處。
記不清是哪一年啦,兵荒馬亂的,遍地裡起了土匪。張家的人得罪了土匪,土匪夜裡進了村,一把火把家廟給點上了。院子裡面那棵大柏樹不抗燒,死了。門前的老槐樹沒死,被火烤得焦了皮。黃鼠狼呢,拖兒帶女搬走了。
家廟的門臺挺高,共十二層。常常的就有吃不飽肚子的學生要在中間的一層臺階上坐下來歇歇,攢足精神跨過硃紅色的大門檻。
大門的兩邊是模樣完全一樣的兩座小黑瓦房,它們和家廟的院牆連在一起。東邊的一座住著校長周扒皮,西邊的一座住著王老師。
周扒皮是一個細眉小眼神情嚴肅的白髮老頭,王老師是一個扎著兩條大辮子的漂亮姑娘。
家廟的正房青磚黑瓦一溜兒八間,西四間盛著二年級和三年級,我們一年級和四年級佔據了東四間。
周扒皮教東四間。周扒皮很嚴厲,這讓不少四年級的同學背後裡嘀嘀咕咕。我們聽得出他們對三年級和二年級的同學滿懷了嫉恨。
那時候的課本上有一篇叫《半夜雞叫》的課文,聽說是一個沒上過幾天學的小長工寫的。四年級的同學還以這篇課文為指令碼,排練過同名話劇,參加過六一兒童節的彙報演出。這篇課文裡有一個老地主,名字就叫周扒皮。大概就是這篇課文給周校長帶來了那個外號,使他和張家窪的許多大人孩子一樣,多了一個更容易讓人記住的名字。
那一天,風清日麗,我們穿著母親盡了力量給我們製造的新衣服,站在家廟的院子裡,聽周扒皮一個又一個地念出我們的名字。
那些名字對我們來說,是那樣的陌生甚至討厭,所以常常被我們忘記。我們更習慣叫彼此的乳名,或者,外號。就像豆芽,就像大钁柄,就像老母豬……這些乳名或者外號,叫在嘴裡,多麼的過癮。
點完了名,周扒皮指著我,說,你——又指著豆芽和另外的那三個夥伴,說,還有你——你——你——你,你們都跟我來。
我們就像一群剛剛被母雞孵出來的小雞那樣,跟在周扒皮的身後,走進了他的宿舍兼辦公室。
我們把家廟大門旁的東小屋擠得滿滿的。
小屋靠近南窗有一鋪小炕,炕下,擺了一張三抽桌。周扒皮抓住豆芽的兩隻胳膊,將他的臀部狠狠地撞在三抽桌的一個角上。
豆芽毫無防備,痛得咧嘴大叫。周扒皮給了他一個嘴巴,說,不許叫,誰叫,就多給他一個嘴巴。說完,他推開豆芽,又扯住了我的胳膊。
有了先例,我忍住痛,沒叫。後面的三位,也沒叫。
結果,倒黴的豆芽比我們多捱了一個嘴巴。這也就怪不得他一直流著眼淚上完了入學後的第一節課。
我記不清那一節課的內容了,可我記得豆芽塗滿了兩個臉腮的眼淚。
撞完了一圈,周扒皮說,我要讓你們記住,上學了,成了學生了,就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若要再做壞事,就得受到懲罰。還記得拔麥子的事兒吧?
我們小聲說,記得。
於是,我學會了上學後的第一個詞兒,懲罰。
什麼叫懲罰?懲罰就是狠狠地揍你。懲罰就是當你犯了規,別人給你的打擊。我記住了這次懲罰,一生都想著這次懲罰。
小學一、二年級留在記憶中的碎片,大多數是和豆芽及山野河流貓狗鳥雀有關。
當我在成年以後和小學的某些同學坐在一起喝酒閒聊,聽他們大段大段地背誦日月水火山石田土,背誦那些我毫無印象的課文時,我曾經為我的記憶力之差悲哀過。
的確,我甚至都不記得我肯定學過的拼音,以致我開始用電腦寫小說時,不得不請我的兒子給我補課。
說來你也許不大相信,從小學一年級直到五年級,我和豆芽始終是同桌。
我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七個人,一個女生六個男生。
有那麼一個星期天,我們六個男生不約而同地剃了光頭。當週扒皮夾著課本走進教室,四年級的班長喊一聲起立,後邊的大同學就一齊笑起來。
周扒皮也難得地把小眼睛笑成了兩個逗點。
我和豆芽之間是一個女同學,按張家的輩分,我們應該叫她姑姑。可小孩子誰管這些?上課的時候,趁著周扒皮不在講臺上,我從褲子裡掏出自己的小雞雞,讓豆芽按著姑姑的頭看。
豆芽如果不聽我的話,下了課,我就會踢他的屁股。終於,姑姑向周扒皮告了我的狀。我的手心捱了一頓竹板的抽打後,姑姑從我和豆芽中間調離了。
我和豆芽腚靠腚,肩並肩,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同桌生活。
說了半天,你也不知豆芽的名字。是的,豆芽只是一個外號。不過,這似乎沒有什麼關係。你把豆芽當成我童年最好的夥伴來記憶,也許更省力些。
我和我童年的夥伴就像我們的父輩和祖輩一樣,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外號。
在那些特別想過上好日子的年月裡,我的父老鄉親有一句口頭禪——沒有外號不發家。
你那時候走進我們村,常常就會聽到如此一類的話——老叫驢今日又鑽進小花貓家了。狗腸子在白龍河堤上和板凳滾了過子,板凳那個狠呀,親兄熱弟的,把狗腸子的頭一石頭打得紅血浩流,抹了拉仗的緊箍咒一身。
這些話說給今天的孩子們聽,會像聽童話故事那樣津津有味。
我的三嬸外號就叫緊箍咒,豆芽是她唯一的孩子,一個一條腿細一條腿粗、走起路來像踩高蹺似的又瘦又矮的男孩。
這個男孩比我小一個月,在我童年的歲月裡,他和我形影不離。
我們曾經一起坐在我家的院子裡,褪下褲子,比誰的小雞雞大,並且,使勁擼小雞雞的包皮,妄影象大人那樣,擁有一個大大的光溜溜的雞頭。
我們也曾經許多次地在一鋪炕上睡覺,聽三嬸講牛郎織女的故事,講狐狸媳婦的故事。
我家和三嬸家隔著一條街,我們兩家門樓子對著門樓子。在我幾個妹妹不斷地哭叫著來到這個世界的年月裡,我常常睡在三嬸家。
三叔是生產隊的飼養員,喂牛餵驢,常年吃住在飼養室裡,於是,大炕上,只躺著我、豆芽和三嬸。
我能夠記起第一次見到豆芽時的情景,豆芽卻忘了。豆芽說,他只記得那天晚上黑壓壓的一片人,炕上炕下,正間屋裡和窗外的院子裡,全是男人和半大的孩子,他嚇得哭了好幾次。
我說,不是晚上,我也不記得你曾經哭過,更不記得有過那麼多人在你家裡,我說的是白天。
大清早兒,一頂紅紅綠綠的花轎,四個穿紅衣紅褲的光頭男人抬著,在哇哇啦啦的喇叭聲中顛進了張家窪。
花轎顛到三叔家門口,兩個女人走上前去,把花轎的大紅門簾兒掀開,一個攙下了臉若桃花的新媳婦三嬸,一個抱下了瘦小的豆芽。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早晨,豆芽穿一套和轎伕們的衣褲同樣顏色和式樣的紅衣紅褲,就像一隻被老鷹盯上了的小兔子,踡在那個女人的懷裡。
奶奶活著的時候,經常說起三嬸的那個洞房花燭夜。奶奶說,那些男人欺負人啊,知道在孃家養了孩子,就那樣鬧啊,又是摸,又是掐啊,真可憐啊,可憐了豆芽那孩子啊。
那一年我四歲,我只記得小兔子似的豆芽和三嬸如桃花般美麗的臉龐,隱隱約約,恍如夢境。
母親說,多虧我事先給幾個婦女隊長開了個小會,讓她們傍七傍八的時候衝進去,把她抬下炕躲進了裡間。
成了人的我,能夠想象得出那個後來在大人們的記憶裡和嘴裡常常出現的夜晚。
豆芽說,真的,那個夜晚他哭了好幾次。
我童年時的外號叫大钁柄,直到今天,我一想到這三個字,心裡還有一股暖意。
顧名思義,你能猜得出童年的我,長得肯定比同年齡的孩子要高要大。
是的,我比豆芽高出了一個頭,我的胳膊要比豆芽那條細腿粗一圈兒。當然了,我的勁頭也比豆芽大許多。仗著這個,我曾經許多次為了別人叫豆芽的另一個外號和人打架,甚至,和那些大我們幾歲的外村孩子打架。
那些孩子也不知從哪裡知道了豆芽的身世,他們看見了豆芽,就愛一齊扯開嗓門大聲地喊,拖油瓶兒,吃酸杏兒,奶奶不親,老光腚兒。
豆芽和我從六七歲起,就知道了拖油瓶這個外號不懷好意。
豆芽聽著別人那樣吆喝,只知道把小臉憋得通紅,可我不,只要有人敢在我們面前叫拖油瓶,我就一定會衝上去和他扭打到一起。
有一次,我和豆芽正在他家的院子裡逗弄他養的小麻雀,不知他一下子想起了什麼,他對坐在門檻上衲鞋底子的三嬸說,媽,你和我說我親爹在哪裡。
三嬸看我一眼,說,你親爹是天老爺爺。
豆芽說,你騙人。
豆芽還說,你出去和村裡的人說說,我不叫拖油瓶,我願意叫豆芽兒。
三嬸把豆芽摟在懷裡,說,好孩子,以後誰再這樣叫你,你回家對我說,我去他家撕爛他的嘴。
三嬸又把我叫到面前,摸著我的頭說,你們倆要好好搭夥,別讓人欺負了。
有一串水珠兒落在我的手上,我仰起頭,我看到三嬸桃花般紅的臉腮上,淌著兩條小河。
直到今天,豆芽的親爹是誰,在我的家鄉,仍是一個不解之謎。
在我的記憶裡,三嬸是一個又漂亮又厲害的女人,我常常在莊稼地裡和生產隊的場院裡看到她和男人吵架。
三嬸罵起人來,誰見了都要害怕。她連大隊長老叫驢也不放在眼裡。
曾經有一次老叫驢被她從苞米地裡一邊罵著一邊追打著出來了。
許多人都看到了那一幕情景,大家對著老叫驢擠眉弄眼,說一些我們小孩子聽不懂的話。
不過,三嬸對豆芽和三叔卻是好得很。
三叔是個殘廢軍人,三叔在同齡人中,是我們村唯一出過國的人。
三叔去過朝鮮。三叔就是在那個我們無從想象的地方,失去了他最不願意失去的那個東西。
三叔在失去了那個東西的同時,臉也失去了光澤。三叔的臉坑坑窪窪,顏色就像我家的鍋底。
因為沒有了那個東西,三叔便成了我們家鄉一個很有名的殘廢軍人。
住在鄰村的三嬸,肯定知道三叔沒了那個東西,可是,三嬸在孃家生下豆芽後過了四年,卻託媒人把自己嫁給了三叔。
三叔娶了三嬸,饞壞了我們村的男人。當然,三嬸和三叔對豆芽的愛,也饞壞了我們這些小孩子。
豆芽在我們村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中,穿得最好,吃得最好。我們誰也沒看見豆芽穿過有補丁的衣服。我叫豆芽一起上學,常常看到三嬸給他做小油餅吃。
小油餅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是難得一吃的好東西。
我家在村裡還是比較富裕的主兒,那時候,我的父親在部隊當軍官,半年朝家裡寄一次錢。
夜裡,睡眼朦朧的我常常看到村人進了我的家,向我母親借錢。饒是如此,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也只和妹妹分吃過一次小油餅。那是奶奶做給我們吃的。
忘記了奶奶為什麼要做小油餅給我們吃了,只記得母親開會去了,奶奶從麵缸子裡挖出半碗白麵,用水和成糊糊,切一撮蔥花,朝鍋裡倒幾滴油,燒熱了鍋,輕輕把糊糊轉圈兒淋進去。再燒一口火,就剷出了一張黃黃白白的小油餅。
小油餅那個香啊!我把我的那一小半兒全填到嘴裡,慢慢地嚼,慢慢地品味,好幸福!
這些年,我常常回憶童年的時光,也就常常想起那些和童年的快樂纏在一起的好東西。
我曾經讓妻子學著奶奶的樣子給我做過幾回小油餅,不知是妻子未得其法還是我的嘴在這幾十年裡享盡了各樣美味,我沒有尋回童年時留在嘴裡的那種美妙的感覺。
我還在一個大雨後的日子,和幾個退了休的鄰居一起到城西邊的水溝裡抓魚。
我抓到了六條拇指大小的草魚和鯽魚。興高采烈地回到家,告訴妻子,就學三嬸那樣,把小魚兒洗淨了,放在碗裡,倒上一點點花生油,捏上一撮蔥花,鹽啊醋啊醬油的搞上一點,把碗放在鍋裡蒸魚吃。魚蒸熟了,我吃了,同樣沒有吃出童年時在三嬸家吃到的那種美妙的感覺。
我直到二十多歲了,回老家時,還常常愛去村東的白龍河裡摸魚。
那時候,白龍河還沒有乾涸,還沒有變成一條流著城市的汙水、飄著城市雜物的臭水溝。雖然沒有了童年時的那種清水黃沙綠草,可我一個上午也能夠摸到兩碗魚。
我像小時候和豆芽一起那樣脫光了衣褲,逆流而上,在岸邊被河水淹沒了的草叢裡摸魚。當然了,屁股上比小時候多了一條褲衩子。摸魚的時候,我總能想起豆芽的許多趣事。
豆芽的心特別軟。那時候,我們都笑他膽子小。別說他不敢捏死一隻喂不大的山鴉雀,就連一條魚他也不敢穿到狗尾巴草上。
摸魚的時候,我們總是先在河堤上找一根又粗又長的狗尾巴草,咬在嘴裡,摸到一條魚,就把它穿到狗尾巴草上。
像我這樣的摸魚高手,常常的就能用上兩根狗尾巴草。
可是豆芽和我們不一樣。豆芽在溼沙灘上用手挖一個沙坑,一會兒,那沙坑就滲出半坑的水。他捉到了魚,就放到沙坑裡。
如此做法,有兩樣不好處,一是來來回回地跑耽誤時間;二是容易被別人偷了魚去。
就為這個,我打過好幾個夥伴呢。他們趁著回河灘挖沙坑喝水的機會,將豆芽的魚撈在手裡,悄悄地穿上自己的狗尾巴草。
這種事兒被我看見了,我總是毫不客氣地衝過去,先奪下魚來,然後,給他們幾腳。
豆芽把魚拿回家,也不像我們那樣急急地催促著母親或者奶奶姐姐們洗出來下鍋。
豆芽總是把那些小魚兒養在泥盆裡,一直等它們死了,才讓三嬸放到碗裡煮給他吃。
當然,豆芽摸不到幾條魚,即便它們一起死去,也用不上他家裡的那口大鍋。
豆芽不光摸魚不是把好手,豆芽養鳥兒也臭得很。
在記憶裡,好像所有的童年夥伴都愛養鳥,我因此也記住了幾個養鳥的高手。
像我二嬸家的三哥,那真是厲害呀。他無論養什麼鳥兒,長得都快,並且,對他忠心耿耿。三哥在前面走,他的鳥兒會飛的就跟著他飛,不會飛的,就扎撒著只有大翎的翅膀跑啊蹦的拼命追他。常常的,把我饞得張口朝他要鳥。
可是,小鳥到了我手裡,我餵它,它就是不張嘴兒,沒有辦法,只好送還給三哥。
豆芽養鳥兒養得差,一隻只像他那樣,瘦骨嶙峋。從渾身沒毛的肉蛋兒養起,到了該在手上倒架的時候,鳥兒不會倒。到了該會飛的時候,鳥兒不會飛,急得豆芽滿臉通紅,急得豆芽掉眼淚。
三哥告訴他說,你知道你養的鳥兒為什麼比不上別人的嗎?你不餵它活食呀!
三哥還告訴我和豆芽,除去少數幾種鳥兒以外,咱們平時養的這些鳥兒都是愛吃活食的。
不錯,三哥講的有道理。豆芽從不像我們那樣捉螞蚱,捉蟋蟀,捉蜘蛛喂他的鳥兒。我問他為什麼總是讓我三嬸煮雞蛋煮小米給他喂鳥兒,豆芽說,我看那些活物有頭有腿的,叫鳥兒活吞活咽,心裡難受。
可憐那些活物?!我忍不住笑,我說,誰叫它們天生的就是別人吃的貨呢?怨它們自己沒有本事,叫我們捉住了。
年年養鳥兒,免不了要死鳥的。我的鳥兒死了,扔到豬圈裡,收拾一下鳥盒子,再上房爬樹掏一個來從頭養起。豆芽死了鳥兒,可不得了,他總是要哭一場的。
偏偏豆芽的鳥兒病怏怏的愛死。一年裡,為死鳥兒,也不知他流過多少眼淚。
最讓我難忘的那一次是在我家的院子裡。我家東窗下有一棵石榴樹,枝葉茂盛,火紅的石榴花兒像一盞盞紅燈籠,映得院子都紅了。
我和豆芽坐在石榴樹下訓練我們的鳥兒。豆芽的鳥兒是一隻麻雀,最最普通的麻雀,也是我們養得最多的一種鳥兒。
那隻小麻雀總算沒有辜負豆芽的苦心,已經會飛了。豆芽把它放在石榴樹的矮枝上,自己站到三四步遠的地方,朝小麻雀勾著指頭,嘴裡哈兒哈兒地喚它。
小麻雀歪著腦袋瞅瞅豆芽,扇動幾下翅膀,便飛到他的胳膊上。
豆芽一次又一次地把小麻雀放在石榴樹上,小麻雀也就一次又一次地飛到豆芽的身上,喜得豆芽在院子裡翻跟頭豎直立,尖聲吆喝。
我們只顧得高興,不知什麼時候,我家的那隻老狸貓悄悄靠近了石榴樹。
當小麻雀蹲在石榴樹枝上準備再一次做豆芽讓它做的飛翔的動作時,老貓忽地竄上樹去,一口咬住了小麻雀。
我和豆芽同時驚叫起來,撲上去抓老貓。
老貓叼著小麻雀飛快地在院子裡轉圈,我和豆芽跟在它的後面追。我聽到了豆芽的哭聲。
終於從老貓嘴裡奪下小麻雀時,小麻雀已經死了。
老貓被我打得竄上了房頂,豆芽則坐在院子裡,雙手捧著小麻雀流淚。
哭了一會兒,豆芽回家找出三嬸盛布票糧票和三叔的殘廢軍人證的一個很漂亮的鐵盒子,問我說,大钁柄,你看這個棺材好不好?
我說,好是好,你不怕三嬸找?
豆芽不語,抽抽嗒嗒地和我一起將盛著小麻雀的鐵盒子埋在了石榴樹下。
對比豆芽,我小時候算是一個特別狠心的人。想一想,童年的時候,我殺死了多少活物啊!
我最喜歡追殺的就是蛇,我們家鄉的人都叫它長蟲。
在我追殺長蟲的時候,豆芽總是站在一旁說,快別打了吧。
當我把長蟲打死了,掛在高梁上或者小樹上扒皮的時候,豆芽的小臉兒往往嚇得發白。
我把那長蟲的嘴角處用小刀子輕輕劃開,然後,朝下扒,扒出了頭,扯著皮朝下使勁一褪,紅溜溜的一根兒就出來了。
點起一堆火,把長蟲剁成段,放在火上烤熟了,我逼著豆芽和我一起吃。
我問豆芽好不好吃,他一點一點地咬,小聲說,好吃。
最來勁的是燒山老鼠吃。
秋收結束,大人們搞秋種,學生們搞復收。我們學習日本鬼子,領著幾條狗,把那大钁當成三八式扛在肩上,把那小钁當成匣子槍提在手上,擺出一副掃蕩的模樣,向著光禿禿的田野裡進發。
誰要是發現了山老鼠洞,就會大聲喊叫起來,快,地道的有,土八路的有。
我們把能夠看到的氣洞派人看守,然後,輪流揮動著小钁刨老鼠洞。常常的,就刨到了老鼠的屁股後面。
看著那老鼠四腳慌亂地朝後扒土,看著那些新鮮的滿是腥味的泥土被老鼠蹬得四下飛揚,我們會高聲唱道,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狗們在這時候便會蠢蠢欲動,抽著鼻子,擠上前來,飛快地舞動爪子,幫我們挖洞。
老鼠終於精疲力竭,乖乖地縮在泥土裡向我們和狗投降。
老鼠倉庫裡的花生玉米大豆高粱歸了生產隊,老鼠和它們的小崽子,便成了我們的口中美味。
分幾個人去拾草,留下兩個人壘灶,把老鼠穿在棉槐條子上,生起火來。
吱吱啦啦的燒烤中,聽得到我們嚥唾沫的咕咚聲。
在那充滿了期待的時刻裡,豆芽會一個人坐在地堰子上,瞪著他的那雙和老鼠眼差不多大的小眼睛,望著深秋湛藍的天空,想他的別人永遠也猜不到的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