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以前人家問我兄弟姐妹幾人，我都說，姐妹三個。
25歲以後這答案變成了姐妹兩個。母親每每看著電視欄目《等著我》，看的老淚縱橫。
是的，我有一個抱養來的姐姐，結婚以後，她突然不認我們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既可以用來形容她，也可以用來形容我們。
事情要從三十多年前說起。當時我父母生了大姐之後8年的時間沒有再生育，到處看也沒看好。八十年代的農村有種說法，抱來一個孩子先養著，這樣的孩子會帶來好“孕”。是的，沒有別的理由，不是因為可憐她，不是因為善心，收養她就是想讓她招來弟弟妹妹。
很快有人給物色好了人家，幾里地外的村子有一戶人家已經有兩個女兒了，又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她們無力面對計劃生育高額的罰款，也無力撫養，我父母便抱回來了其中一個。具體當時兩家人是怎麼說的，父母諱莫如深，我也不得而知。這便是我的二姐，也是二十多年糾葛的開始。
據母親說，剛抱回來的二姐瘦小的像個小老鼠，因為是雙胞胎，孕期又沒什麼營養補給。回來以後沒有母乳，沒有奶粉，也沒有什麼講究，不滿月的孩子就喝米湯，麵糊，炸熟的米花子泡水。這樣的飲食導致二姐營養不良，體弱多病，便秘，每天都在看病吃藥，成夜啼哭，母親說就沒見過這麼熬人的孩子，當時總以為她要活不成了。
幸運的是，她不僅堅強的活了下來，還帶來了我。是的，她剛到我家兩個月，母親懷孕了。村子裡人人都說二姐是個有福的。
十月懷胎，第二年我出生了。我生的白胖，二姐黑瘦，一歲的差距我倆絲毫看不出來。因我的出生，二姐得以吃上母乳，我倆幾乎同時會走路，會說話，個子差不多，甚至我更重。村裡人都不叫我倆的名字，而是給我們取外號，叫我“胖妮兒”，叫她“黑妮兒”。
三年後，姑姑也因為懷不上孩子把二姐接到她家，希望再次帶來“好孕”。大概二姐真是福星，一年後姑姑也懷孕了，只是生的是個女孩，姑姑還想再要一胎，便一直養著二姐，沒有送回來。
直到我七八歲了，姑姑還沒有懷上二胎，也逐漸放棄了，二姐便回來跟我一起入學。幾年的共同生活她和姑姑的感情也挺深。
大概是五年的分離，大概是沒有血濃於水的聯絡（我當時確實不知情），大概是性格的差異，我始終不能跟她和睦共處。她愛哭，愛生氣，愛告狀，成績差，脾氣壞，不講衛生……她的缺點我能羅列出兩大筐。我的生活因為她的到回來變得一團亂麻，平時經常在一塊兒玩兒，但也幾乎天天吵架。她的壞毛病比較多，母親為人又嚴肅，總批評她（我犯錯也一樣挨，不過我不經常犯錯）。學習上她也不如我開竅，比我大一歲，卻比我低一級，母親怎麼也教不會她。但是父親對她疼愛比我多，偷偷給她零花錢，家裡難得有零食，父親總多分幾個給她，睡覺的時候給她講故事，不給我講，她也總依賴父親。這更加深了我對她的敵意。
若這樣打打鬧鬧長大了倒也不錯。
最怕村裡有長舌婦。
有次我倆一塊兒出去玩兒，一個長舌婦神神秘秘的拉住我倆，問我們：“你倆誰是要來的？”八零後的孩子哪個不是父母謊稱要來的，撿來的，樹下挖出來的，一碗白麵換的，我倆只當她是個神經病，回家便給父母說了。沒想到父母勃然大怒，連平日從沒紅過臉的母親都生氣了，倆人到那長舌婦家裡罵了一通，又回來警告我們不要多問。父母這樣一鬧我反而起了疑心，後來聯絡到親戚的竊竊私語，村裡人的指指點點，我便猜到八九不離十了，只是父母諱莫如深，我也從不敢表露出來。
到了十二三歲叛逆期，我跟她的矛盾愈加嚴重。因為知道她的身世，她又確實很多缺點，我便看不起她，對她有偏見。一次我倆因為瑣事大吵一架，我氣呼呼的當天寫日記便寫了她是抱養來的，如何如何不可理喻，不像我家人。現在想來，她當時的這些問題比如成績奇差，邋遢，自私，撒潑耍賴，不會開玩笑，不會算賬，幹農活做家務偷懶……其實是她的智商有問題，不是說傻，中等偏下吧，正常交流可以的，但是脾氣古怪，學習騎腳踏車等這些簡單的技能她都很慢。但我當時怎麼可能理解呢？
我的日記平時鎖好放在抽屜裡。一天放學回來便看見父母臉色不對，二姐躺在地上撒潑，嚎啕大哭。我以為她又做錯了什麼事，卻不想罪魁禍首是我，二姐偷看了我的日記並告訴了父母。是的，她偷看我的日記，從小到大這樣的事她真的沒少做，我都知道，然而吵完無數次她依然如故。但是這次是我理虧了，我把這個幾乎人盡皆知的秘密說出來了，我相信這麼多年二姐肯定也聽到不少風言風語，她心裡肯定也懷疑，我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忘了當天是怎麼度過的，父母教訓了我，安慰了她，暫時按下了這事。
不久後二姐就輟學了，她成績實在是差，留了一級又一級，班裡數她最高，她自己都覺得難堪。小學都沒上完。
十四五的女孩子可以找些活兒幹了。
她先是在街上的早餐店幫忙，後來去山裡打茶葉，又去幼兒園照顧小孩子，總是做不了幾天就被辭退，說她做事毛手毛腳，脾氣大。
十五六歲母親託人花了不少錢給她交了超生款，上了戶口，隨母親姓。
有了身份證她跟著大姐去南方打工了。然而一年到頭不見她的工資，反而經常找大姐要錢。過年回來時給我帶個用過的存錢罐髮卡就算禮物了。打工一年回來買牙刷都要找母親要錢，還穿著走時的舊衣服，問她錢去哪了，就又哭了起來，說工資本來就少（大概是她做的不好給扣了，或者欺負她不會算賬），平時她買東西吃了（貪吃，買東西又不會算找多少錢），存點錢又借給大老闆了（被騙了）。母親生氣，父親也拿她沒辦法。
就這麼過了兩年，我高中時她曾給過母親一千塊錢，說給我上學用。別的就沒見過她打工掙的錢，不知道是依然沒掙到錢，還是長了心眼自己留著不肯給父母。但每年過年都回來，父母生日她第一個打電話。我們都大了，又常年不見面，關係緩和了很多，終於不吵架了。
我上大學時聽母親說村裡有人給她介紹物件了，她當時白了一些，瘦高個，打扮一下挺好看的。見了第一個她嫌對方不體貼，第二個她比較滿意，很快就結婚了，我請假回來參加她的婚禮，跟她一起買結婚用的東西，結婚那天可熱鬧了，她穿上婚紗化上妝很漂亮。彩禮婆家給了八千八。這邊陪嫁了洗衣機冰箱被子什麼的，價值兩三千吧。
結婚以後又很快有了孩子，她生第一個孩子時我也從請假去醫院看她，父母養了十幾只土雞，幾百個柴雞蛋。期間關係一直不錯，逢年過節經常走動。她的脾氣依然不好，偶爾跟母親起爭執，依然貪吃，父親慣她，凡她來總去街上給她買早點（對農村節儉了一輩子的老人來說這不是很容易的，父母親自己從來不去街上吃飯）。我大學畢業能掙錢了以後每次回家都給她和孩子帶衣服，鞋（她講吃不講穿，衣服都穿的不好看）。
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父母在外地打工，我在外地上學，都沒在家。姑姑去喝滿月酒的時候感覺到她的情緒不對，以前見了姑姑很親熱，這次卻對姑姑愛搭不理的，姑姑以為她嫌我父母不來不重視她在生氣，也沒有多想。飯桌上就聽他們村裡的人八卦，說二姐的親生父母找上門來了，第一次來二姐把她們的東西扔了，他們不放棄，又來了幾次，二姐就心軟了，這次她的親生父母來喝滿月酒，姐姐姐夫都來了，她的雙胞胎姐妹也來了，姑姑聽了如五雷轟頂，飯都沒吃完就回家給我父母打電話。
父母親輾轉打聽才得知了真相：幾年前二姐還沒結婚時，有一回在街上閒逛被人誤認成了她的雙胞胎姐妹，因而知道了她親生父母的詳細資訊，當時並沒有相認，但斷斷續續的有聯絡。生第一個孩子時親生父母找到了她的婆家，一直糾纏，終於相認了。
我們都如被潑了一盆冷水，即使知道這個事兒早晚瞞不住，這一天真到來的時候還是難以接受，我準備質問她，父親攔住了我。父親看的最開，他說二姐如果願意跟我們走動，我們就當個親戚，不願意跟我們走動就算了，她本就不是個多體貼孝順的人。於是我們都裝作不知道，過年都回家的時候她也若無其事的來“回孃家”，仍然熱熱鬧鬧的。過完年她婆家需要蓋房子，上我家來借錢，父母親把她的彩禮八千八拿出來，又添了一些，湊成整數借給她們一萬。
她們走了以後，母親說這段母女關係就此了結了。我納悶不解，母親說二姐結婚以後總是說缺錢，一會兒說孩子生病需要用錢，一會兒說添置個大件電器沒有錢，又說她在家帶孩子沒有錢花，話裡話外就是想著這彩禮錢。如今她認了親孃，彩禮也要回去了，這錢說是“借”，但不可能還。我們家對她來說再無關緊要了。
當時我還不信，父親也不信，畢竟二十多年的撫養，就比不上她親媽幾箱東西兩行眼淚？她親媽如果真心認她為啥小時候不認結婚之前不認？非等人家歷經千辛萬苦把孩子拉扯大了，超生款交過了，戶口上好了，嫁妝置辦完了，孩子都生出來了才去認？她但凡有點腦子也應該能知道，她現在不需要花錢了，能掙錢了，親孃才去認她是什麼意思。
然而還是被母親說中了。父母年事漸高十幾畝地無力耕種，二姐一家人從不主打幫忙，父母也臉皮薄，不好意思總麻煩他們（我也不孝，嫁到外地），於是全部給同村的人種了，收完麥子人家給送幾袋麥子算租金。我們那也習慣吃大米，鄰居家的嫂子熱心腸，在街上趕集見到二姐就提醒她說給父母送點稻子，沒幾天送過來一袋稻子，稻子品相不好，還沒裝滿。
不種地以後父母無所事事，各地找活幹，只有過年或實在沒活兒才回家住幾天，二姐也外出打工，就此見面越來越少。我和大姐偶爾跟她微信聊聊，三言兩語她就說在上班或要睡了。回家時也去她婆家看望兩個孩子，不經常見面，孩子對我們也生疏。二姐除了一次讓我幫她網上訂火車票外再無主動聯絡。父母生日她不再問候，逢年過節也沒有聲息。只有偶爾她的朋友圈更新在提醒著我們，她沒有消失。
有次父母工作的地方距離她只有半小時的車程，我讓她去看看父母，她說她不認識路。
在這個交通便利的年代，我們已有五年未見面了。
大概這一首歌和一千塊錢就是她對父母的報答了吧，至此再無聯絡。
這一世她苦，我父母也苦，都是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