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也一樣。一進門,就有人豎起大拇指。脫衣服的時候,一位熟人邊打招呼誇老爺子身體還行時,邊向周邊的浴客誇我:“給這樣的孝順人玩,一輩子玩不壞。”他的意思我明白,是說能盡孝的就是好人,惟好人才能盡孝。這看似譽美之詞,卻讓沒下池子的我渾身沒有了洗澡前的刺撓,反而有泡澡後的每一根汗毛眼裡都舒服的得勁。
幫搓澡師傅給父親翻身搓背時,無意間瞥見另一張搓澡床前有一位浴客雙手扒著床幫半蹲著,他身後的一位小男孩兒拿著電動剃鬚刀正給他剃頭。那浴客頭髮短而稀疏,前額扁平。孩子剛好與蹲著的他一般高,拿剃鬚刀的姿勢像握筆寫字,三個指頭捏住尾部,拇指、中指捏著兩端,放在中間的食指因為用力而稍微彎曲。剃鬚刀自男人的脖頸處向上、到頭頂、再到額頭。孩子很仔細,專注的神情像課堂上聽課,小心翼翼的樣子像仔細閱讀一道考試題,動作輕緩,一刀壓一刀,很像我小時候見過的老農犁田,一犁子壓著一犁子的不露空地。
我眼皮子淺,看見鵝攆雞的場面會心酸;淚點低,聽抗疫醫生講喝口牛奶因無法脫防護服打個飽嗝而一個月鼻端都是酸奶味就淌淚。此刻,看到這一幕,我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而且是那種串線珍珠脫落般的流淚。搓澡師傅正想疑問,我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那孩子。師傅說,這小孩兒懂事,我見過兩次,男的好像做過手術。
說話間,孩子已完成他在自己父親頭上的作業,扒著床幫蹲著的男人也費力地站起來,孩子扶著他,向淋浴處走去。這中間,爺倆只有肢體動作,沒有一句言語上的交流。我看向他們的後背,男的左肋處有一道長長的刀疤、走一步趔趄一下,驗證了師傅“好像做過手術”的判斷。孩子很瘦弱,能看到肋骨和肩胛骨,與浴池裡那些戲水的肚子上脂肪很厚的小胖墩明顯不同,八、九歲的樣子,自然、熟練的動作,又與淋浴下頂一頭白色泡沫跺腳向大人撒嬌的同齡人形成鮮明對比。我眼前突然浮現出家鄉老房子後面坑半坎曾有的兩株樹,那株大樹,因一次風雨吹歪了身子,半倒在旁邊小樹的樹杈上,後來,兩株樹就枝葉相連纏在了一起。相依,不都是根緊握於地下,葉相觸於雲裡;相依,還是相互扶持、相互依存依靠。樹猶如此,眼前的這對父子何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