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在乳孃家的日子偏多。在乳孃家,我是老么,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還有“無數個”堂姐堂哥。輩分也大,在村子裡橫著走。今天擋著這個要人家喊姑,明天攔著那個要人叫奶奶,往來菜地的路,是我逼停無數可憐娃娃的“稱霸”場所。哥哥們特別寵我,暑假回來第一件事是到田裡給我捉青蛙、鱔魚、泥鰍來炒粉。寒假給我煨紅薯、煨麻餈、煨花生。後來,我大姐夫橫空出世,我因為沒能坐推新娘的獨輪車,到底讓姐夫推了一回,還煞有介事地讓大姐坐一邊、我抱個包袱坐另一邊,過了一回送嫁癮……和小姐姐相伴長大,一起上菜地、一起放牛、一起摘木耳、一起採木槿花,那是我最快樂自在的日子。
一切沒變,乳孃依舊給我端來早早備好的雞湯,二嫂的酒席也擺上了,哥嫂大姐侄甥一屋的暖語歡聲。最驚喜的,我居然榮升太婆了。
酒意醉人,鄉情醉人,無數的念想就跑出來,催著我往老屋去。老屋在村的最中心,如今已是破舊得厲害。那些小時候穿房過戶的小巷已少有人走,長滿了棘草,還有無數礫瓦。立在巷口,依稀看見那個扎著小辮、穿著小花褂的小姑娘在追貓打狗、上躥下跳。上屋婆婆下屋嬸子,隔壁五叔四叔三叔,一連聲的“黃紅”。
新的樓房如光陰的年輪,一圈緊著一圈,老屋蜷縮成一個枯槁的老人。那個叫作“禾場”的地方消失了,老槐樹碾槽消失了,桃林棗林消失了,池塘也消失。於是,夏天的螢火蟲,讓人又怕又好奇的墳地鬼火,又大又圓掛在林子上頭的月亮,碾子上晃悠悠的光影,統統只在回憶裡遊蕩,甚至連回憶都變得恍惚。因為,現實裡再找不到確信的明證,光陰消散,舊跡如夢。視線被遮擋得嚴嚴實實,我再也不能從炊煙裡望見爹孃牽牛荷鋤歸來的小路,再也無法撿拾村西頭的棗、村東頭的桃……
有天光從房頂瀉下來,交織成細細密密的網,我站在網中央,網裡兜著蜘蛛絲、陳年灰和無數的往事。我似乎聽見除夕夜關開財門的鞭炮聲,枕頭下是乳孃準備好的壓歲錢,還有贏來的哥哥姐姐故意輸給我的硬毫子和炮仗,枕邊是我最愛的大紅新衣服。旺火還沒熄,爹和哥哥們要守一通宵歲。我盼著大年初一到,卻在初一大早賴著不肯起床,任太陽的影爬過門檻,爬上床梁,爬到我的臉上。
風來來去去,貼在門頭上的年聯呼啦啦舞起來,紅彤彤、喜洋洋。大紅的福字下是去年、前年、大前年……的貼痕,斑駁的牆上還有許多年前年畫的影子。後門上貼了出方發財,舊豬欄門上有六畜興旺,從前穀倉的位置貼了五穀豐登。這些艮古不變的重複,又讓疊加的歲月變得明晰可辨。
陽光很滿,回憶似乎也很滿,一下裝進去幾十年的光陰。屋的外邊有現實裡熱鬧的人間煙火,年的氣氛興奮著每個人,大家各舉醇釀,吃著最踏實的佳宴,過著最有滋味的日子。年輕的說著夢,年老的數著收成,孩子們歡天喜地,家家的女人在灶間忙碌著市井歡喜。
我站在老屋的光影下,如同立在光陰的隧道口。年是一道閘門,一拉開,無數摻著年味的日子奔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