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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清明又逢重陽,在我的心裡細雨霏霏,一直綿綿絲絲地在下。回到家,我和父親拾掇好桌几,捧出爺爺奶奶的相片,規規矩矩地擺放在幾盤新鮮的水果和好酒前。我點了幾燭香,劃了兩支菸敬上,煙很快嗞嗞地自燃起來。我低下頭,給遠在山西的爺爺奶奶磕了三個頭。我抬起頭,他們在照片裡慈祥地微笑。父親說,“他們高興得在抽著煙呢”,“不能忘本,要盡到心”。每逢過節,他總是這樣說,總是這樣做。

爺爺的大號叫義勇,1.80m的大個子,身材魁梧,臉型削瘦,一件灰色的棉布披衣,始終在肩上掛著,卻也總不見掉下來。“老村長”、“老隊長”,總有村裡的鄉親和娃娃走過去同他打招呼。他就斜斜地依在門檻上,靠著磚土牆,抽著旱菸,眯著眼,邊笑邊應著。這就是我爺爺在我腦海裡的印象。幾十年了。在我僅有的兩次回山西運城臨猗縣的那個村莊裡,他就這樣始終站在屋口。屋口斜斜地靠著的是一輛說不清年代的老式28腳踏車。抽完煙,他就撩腿上車,蹬著車去看村裡的莊稼。留下一路的吱吱吜吜,在村裡。

爺爺心善走得正。兵荒馬亂年代,附近常常有流人拉他,“走哇義勇,這麼大個子,還能在家餓著?一起出去,隨便攔些啥”。爺爺總是躲藏不見。村裡抓壯丁,他跑了幾次。有一次沒能跑掉,被國軍抓到運城前線修工事。奶奶不放心,拉著父親上運城去找爺爺,一路打聽國軍的番號,一路踩著滿城的死屍,卻不知爺爺個兒大力氣大,半路上瞅空摔開押解的蔣匪兵就往回家的方向跑,而奶奶和父親卻被抓緊牢裡。最後託人花了很多銀兩才贖回來。此後家境窮困。很長時間全家就在村裡的祠堂裡住。解放後,土改前,爺爺又重新把家裡的營生經營得火旺,漸成村裡的大宅園。騾子驢馬幾十頭,夥計十幾個。其後,公社制生產隊時期,爺爺把家裡的財物全部上交了充公。父親說,“爺爺就見不得大家受窮”。

一九七九年冬末,我第一次隨父母回老家,雨下得天都黑了下來。村裡的黃土泥濘,粘住了馬車輪就不下來,篷車裡坐著六七個人,直累得舅家的那匹健碩的棗紅馬,連喘粗氣,嘶鳴不已。一進屋,爺爺已經燒好了熱炕,蓋過膝蓋的大手將幾個熱雞蛋、幾杯熱磚茶熱氣騰騰地捧在了炕上。父親給爺爺點了城裡帶來的上海牌香菸,散給了一屋子鄉親;爺爺嗞嗞地吸著,滿臉的幸福,滿臉笑容;炕裡燒得熱,屋裡人聲暖,裡裡外外的鄉親擁著、說著。客人散去,爺爺和父親還會聊個通宵,煙是一根根地上,茶是一杯杯地喝,夜深了,還會煨上一壺熱酒暖身子。這是父親19歲走出村裡,走向北京後第一次全家回家。爺爺和父親的話題就圍繞其間幾十年間,父親攜全家輾轉山西、河南從事國防事業工作的經歷講起。那個年代造就了父輩大無畏的精神和氣魄,父輩們隨著年輕的共和國一起成長,一起激動。在火炕上躺著的我,就直著耳朵聽那些故事,火炕熱,心也沸騰,而那個時代既讓父輩們懷念,也讓我們七十年代的生人嚮往。

一九八六年春節,我第二次隨父母回老家。父親出資給爺爺家新蓋了幾大間房。新房闊大寬敞,庭院潔淨,雖然屋裡還是老式的桌椅,還是火熱的大炕,但日子好過了起來。窗戶玻璃上貼滿了山西特有的剪紙窗花。山西人愛吃麵食,春節的麵食花樣素來就多。屋裡灶臺旁的籠屜裡是剛下籠屜的一籠籠棗糕、花捲饃,冒著騰騰熱氣;炕上碼放著油炸的清亮脆酥麻花、芝麻麻葉。爺爺煨在火炕上,手捧著《半月談》細細地讀著。讀好了,他就會到生產隊裡宣講學習。“老隊長,對國家大事都清楚,講起來頭頭是道”,村民們對爺爺很是佩服。自從父親到外地工作後,幾十年間,父親數十年間每月都給爺爺寄錢,儘管父親的工資當時也就30多元。爺爺揣著城裡兒子寄得錢,捨不得花,說是給二爸家的女兒(山西人對父親的弟弟的稱呼)攢些嫁資。在村裡,爺爺的享受,也就是一包磚茶,一包香菸,幾根麻花而已。“義勇的兒子在城裡工作,義勇這輩子享福了。”村裡人都這樣羨慕爺爺。

後來,家裡的日子好了起來,父親把爺爺和奶奶接到豫北的城裡住了一年多,一家祖孫三代,其樂融融。

那年,爺爺去世了。聽說他騎著28老式腳踏車在村裡摔了一跤,爺爺就臥床不起了。花了很多錢也沒治好,爺爺就走了。出殯的那天,蒼天下雨,暴雨傾盆,全村為老隊長送行。爺爺和奶奶就躺在了一起。整個村裡,傳頌著爺爺這輩子在村裡做的好事。“好漢義勇”,“大個兒義勇”,“老隊長義勇”……我的爺爺就這樣走了。

那年,我站在爺爺的村裡,鄉野的空氣比城內清新,麥場裡垛放著麥草散發出特有的清香。爆竹聲聲響起,站久了,細細霏霏的雪花就在漫天的空中飄灑下來。

那天,我聽到爺爺去世的訊息,就回響起我站在村裡的這一幕。那是在村口,日頭很高,爺爺他依舊斜斜地依在門檻上,靠著磚土牆,抽著旱菸,眯著眼,張望著村頭,等待著……

我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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