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上。吃年夜飯時,父親端起酒杯,鄭重其事地跟母親說:“老伴,我敬你一杯酒,感謝你對我的照顧……”
父母相親相愛、相伴相守半個多世紀,未曾見過他們有大的爭吵。倆人都是學生出身,而且都是嬌生慣養的人——爺爺奶奶生育子女四人,三女一男。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來說,家中獨子自然受百般寵愛。我爺爺奶奶再加三個姑姑,還有父親的七八個堂姐,對他的疼愛自不必說。聽我大姑說,父親小時候發脾氣,奶奶甚至都讓他對姑姑出氣。母親更是如此,三歲時姥爺在淮海戰役犧牲,母親的爺爺奶奶還有叔叔以及叔叔家堂兄妹,都把她視為寶貝。母親常說,她十一歲時奶奶還喂她吃飯,十三歲時爺爺還揹著她走路。
成長環境的原因,他們倆各有各的脾氣,但是婚後倆人互相包容、互相理解、互相關愛,成親初期很多親人曾經擔心,這兩個學生會過日子嗎?能過日子嗎?但他們很快打破了親戚們的擔心,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他們愣是把貧窮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中年以後,隨著我兄妹四人的成長,他們的日子讓很多曾經譏笑甚至瞧不起他們的鄰居羨慕不已。
文化是一種見識,也是一種力量。有文化的父母有自己的見解——孩子必須讀書,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上世紀六十七年代日子過得很窮,但父母堅持讓我們兄妹四人讀書,讀書改變了我們的家庭。八十年代我參加了三次高考,每次落榜,父親堅持讓我復讀,我不情願,他發脾氣:“必須復讀,沒有選擇!”最後一次高考的前夜,父親去學校給我送飯,送了兩個包子、一個橘子,我正納悶為什麼只有一個橘子,父親說:“包子一舉成名!”
父親近幾年身體不太好,我從母親對他的呵護裡看到了愛情的力量。每次住院,不管二十天還是一個月,母親都是形影不離,每天24小時待在病房,趕都趕不走。父親也說:“讓你娘在這裡吧,她在這裡我踏實。”同樣,倘若母親住院,父親也是左右陪伴、形影不離,時刻在母親的視線之內。
父親今年82歲了,除夕夜他給母親敬酒,這是發自內心的愛慕和感動。耄耋之年,愛情是他們前行的力量。有愛,就有美好的心情和美好的未來。
大年初三。表姑來看望父母。親情是父母最重視的感情……
初一、初二這兩天,父母的朋友、親戚、鄰居都來家拜年,他們說起往事,說起時光,滿腹的感慨中,我能聽見他們感情的湧動。父母為人平和,而且樂於助人,一輩子實實在在,在親朋好友中有很好的聲望。
初三,父親的姑家表妹來看他。我這個表姑可謂命運多舛,表姑夫五十多歲去世,表姑改嫁,沒多久,第二個表姑夫又去世。之後自己生活十幾年,實在生活不下去後又找了一個老伴,與這個老伴生活了幾年,因為合不來就分開了。現在70多歲,一個人生活,好在兒女比較孝順,生活倒沒有問題,只是精神上缺乏撫慰的孤獨無法消除。
逢年過節,父母經常去看看錶姑,給她送點吃的。表姑也經常來父母這裡聊聊生活、聊聊往事、聊聊親戚們,然後一起吃頓飯。祝福表姑,祝福所有獨自生活的老年人。
大年初五。去年春天我結識的那個兄弟一家來給父母拜年……
2020年五一假期,我和朋友從濟南迴老家時,中途想停車吃飯,在沂源張家坡看到一家全羊館,便進來了。這是一對夫妻經營的小店,店內乾乾淨淨,夫妻倆實實在在,做的菜既實惠又衛生,尤其他們的敦厚、樸實和熱情,讓人感覺踏實和溫暖,給我和朋友留下很好的印象。吃完飯後,又送我們很多自己種的青菜。想想看,本來不認不識的,我們只是過客而已,可他們如此熱情,能不讓人感動?
之後,我每次路過這裡,都要停車吃飯。每次來,兄弟和妹妹都給我做很多好吃的,讓我有家的感覺。他們叫我叫哥,哥就要有哥的樣子,我每次都給他們帶一些生活用品,2020年十一假期,我和朋友去看望他們時給他們買了衣服。今年春節,又給他們買了過年的衣服。
大年初六。陪父親透析,下午三點,在透析中心看到吃泡麵的護士……
任何節日,總有一些人堅守在自己的崗位,為別人帶來方便和福祉。父親上機後,我走出透析時,在透析中心辦公室看到了這個吃泡麵的孩子。我說:“大過年的,竟然吃泡麵。”他說:“我們這一行哪有過年不過年?我們倒想跟大家一樣與親人一塊過各種節,可病人的病情不允許呀……”我沒再說什麼,看了看他碗裡的面,好像已經涼了,我想即便一碗泡麵,他也不能一口氣吃完,因為吃的過程中會不斷有病人呼叫。
有時候我們容易記住別人的不好而忽略別人的好,或者說我們對別人的好習以為常,而對別人的不好卻滿腹牢騷。其實,今天在公共崗位上提供公共服務的人,都有很好的服務意識,只要大家相互體諒、相互理解,尤其懂得他們的不容易,就一定能營造出和諧、美好的關係。
大年初六,遇到一位樂觀、詼諧和熱情的大姨,從她的言語裡,我體會到愛情的樂趣……
這位大姨跟我母親同齡,今年79歲,已透析10年。我經常陪父親透析,便與阿姨相識。阿姨喜歡跟我聊天,有一次她與我父親臨床,阿姨跟我聊了很多家庭趣事,聽得我哈哈大笑。她說:“我老伴脾氣不好,老是訓我,還打我。”我問怎麼打,她一邊說一邊笑:“用木板,打我的手心。”我設想著這畫面,就覺得很溫馨,一個與我父親同齡的82歲老頭,拿著小木板打79歲老太太的掌心,就像私塾先生教育不愛做功課的小學生,是不是很有愛?
我問阿姨:“那你打不打大叔?”她自豪地說:“打,我也打!”我問用什麼武器,她笑了,說:“癢癢撓,我有癢癢撓……”並且給我做出了撓癢癢的動作。然後又跟我說:“我們家是老頭當家,他是老摳,要攢錢買無人駕駛汽車,我花錢還得跟他要,”說到這裡阿姨有些興奮,“不過我快當家了,家裡召開會議了,孩子們同意我當家,這個月25號我就有權了……”阿姨笑得很燦爛,我也跟著笑得不行。我問“您當家夠第一件事做什麼?”阿姨毫不思索地回答我:“我把錢給孩子們分了……”
阿姨說用癢癢撓打老伴時,我說“您得換個武器,用擀麵杖吧。”她立馬不笑了,嚴肅地跟我說:“那可不行,我不捨得。”我又說“那你當家時不給大叔飯吃。”她又反對:“也不行,不能餓著老頭。”你看,多麼有趣的老兩口和多麼有趣的愛情,值得年輕人尊重。
阿姨期待當家,馬上就到25號了,祝她奪權成功、當家順利。也祝大叔的無人駕駛汽車早日到位。
正月初八,帶父母去鄉下看望堂兄弟和老鄰居。十幾年沒見面的二奶奶聽說我父母到了,放下手裡的農活,從很遠的果園趕到我堂兄家看我父母……
按村裡的輩分,父母叫她二嬸,我叫二奶奶,是老家的對門鄰居。二奶奶比我母親小10歲,勤勞、善良,年輕時比較漂亮,幹農活是一把好手。三四十年前,土裡刨食,能把日子過得有模有樣,全靠二奶奶的能幹和勤儉持家。但造化弄人,本來血壓就很高的二爺爺,特別愛吃鹹,特別愛喝酒,52歲那年腦出血去世。
天塌了,當時50歲的二奶奶徹底崩潰,好在兩個兒子已經成家,只有女兒還沒出嫁,經濟壓力不是特別大。但兩個兒子在外打工,那麼多地都是二奶奶一個人種,日子過得很辛苦。10年後,60歲的二奶奶改嫁到鄰村,逢年過節兒子從外地回來時,二奶奶便從鄰村回到原來的家,跟兒子一起過。二奶奶找的鄰村這個老伴,敦厚勤勞,疼愛二奶奶,倆人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二奶奶見到我父母特別親熱,拉著我母親的手訴說這些年的經歷,尤其聊二爺爺在世時的事情,聊到激動處,倆人同時落淚。鄉情,尤其鄰里情,一輩子都淡化不了,不管分別了幾十年,不管各自經歷了什麼。
我給二奶奶帶了一些禮品,但她執意不要,我強行給了她。她跟我母親聊天期間,說回家一趟馬上回來。由於勞累過度,她腿腳已不利索,腰板已經彎曲,走路東倒西歪,讓人心酸。不一會二奶奶回來了,提著二十來個雞蛋和幾斤花生米,堅決讓母親帶著。這不是稀罕東西,但在我和父母眼裡珍貴極了,這是她的一片心啊,母親流下眼淚……
正月初八。我80歲的母親看望100歲的姨夫,可姨夫不認識她了……
老人是我母親的親姨夫,是我父親的堂姨夫(我姥姥和奶奶是堂姐妹),100歲了,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父母來看他,無論怎麼自報家門,也無論別人怎麼介紹,他只是慈祥地笑著搖頭,父母講小時候的事提示他,他也只是笑笑,絲毫沒有印象。看到這樣的狀態,母親忍不住流下眼淚。
有時候他叫自己70歲的兒子叫哥哥、叫兒媳婦叫嫂子,有時候又特別清醒,教訓兒子坐要有坐相、吃要有吃相。這個下午,他70歲的兒子給我父母倒水時,因為倒滿了杯子,他衝著兒子就發火:“倒水能這麼滿嗎?這麼大了什麼也做不了!”那表情和語氣,完全像教育小孩子。70歲的兒子說:“有時候還用手杖打我,很有勁,打得很疼……”
老人是抗戰老兵,是當年戰場上的機槍手,槍林彈雨十幾年,參加過無數次戰鬥,消滅過無數敵人,作為戰場上存活率極低的機槍手,他卻毫髮未傷。戰爭結束後回家務農,一直在黃土地裡躬耕到七十多歲。母親的姨(我的姨姥姥)90多歲去世,老人一個人生活了幾年後,兒子、兒媳承擔起贍養義務,他們很孝順,無微不至地照顧老人,讓老人有著安逸、溫暖和從容的晚年。
離開老人時,他執意要送送。我們阻止不住,只好把他攙扶到大門口。我們走到巷子那頭了,回頭看看,他還在巷子這頭的大門口揮手送別,母親滿眼淚水……
正月初八。帶父母回村,在村口遇到一位大娘,她坐在巷子口的馬紮上,目光遊離而呆滯……
母親走到她跟前,她已經認不出我母親了。見母親走過來,她好幾次試圖起身,但沒有力氣,母親把她拉起來後還反覆問“你是誰呀?”幾年前腦溢血導致大小便失禁,很遠就能聞到她身上刺鼻的異味。
母親跟她聊天,她終於想起母親是誰,很激動,反覆跟母親說老伴去世的事:“怎麼這麼快呀,趕集回來吃晌午飯,說是頭疼,頭一歪就沒事了……”
我站在一旁聽母親和她聊天,倍感歲月的無情和命運的難違。當年那個精明能幹的大娘、那個能說會道的大娘、那個快言快語的大娘,如今怎麼這樣了?長年不洗臉,長年蓬頭垢面,臉上一層汙垢。鄉親們說她每天都坐在巷子口,沒人願意靠近。
四五十年前的這個大娘,丈夫是生產隊長。由於父母都是學生,父親剛從濟南迴鄉,母親剛從工廠下放,都不會做農活,再加出身不好,在村裡沒少受白眼。為了鍛鍊父親,大娘的丈夫把生產隊裡的重活、髒活、累活都派給父親,父親總是微笑著接下。為了磨礪母親,在生產隊幹活時,大娘對母親冷嘲熱諷,讓時年二十歲出頭的母親無處安放臉面……
對那段歲月,父母充滿感激。是那山那水那人磨鍊了他們的意志。離開村子很多年以後,有一次回村,有個嬸子告訴我一件事——“你三歲那年,生產隊收割黃豆。你娘帶著你和一歲的弟弟跟我們一塊割。你想想,割斷的黃豆秸稈的茬子多尖?你弟弟哇哇哭著找你娘,手和膝蓋都被茬口扎出血,你娘想放下剪刀抱抱你弟弟,隊長都大聲吼她,‘快乾活,別偷懶!’”母親只好忍著淚繼續埋頭割黃豆,任弟弟跟在後面爬來爬去。這個隊長就是這個大娘的丈夫。
受過的苦難和侮辱,父母從來不跟我和弟弟妹妹說,相反,他們一直教育我們要記著別人的好,要感恩。
這個下午大娘扶著母親的肩膀說:“我現在輪著吃飯……”輪著吃飯,就是兒女家輪流吃飯,這家幾天,那家幾天。據說她的兒女比較孝順,希望她能安度晚年。
時光倒流回大年三十下午。大年三十下午陪父親來醫院透析,在等候室遇到兩個也來透析的姑娘,她們才二十歲出頭,樂觀的她們,讓我對生命有了更深層的熱愛……
二十來歲,正是女孩最美的年華,可她們卻因為腎衰竭走上了透析之路。對透析病人來說,除了換腎,透析是唯一能讓他們活下去的路徑,而換腎豈是易事?幾十萬元的費用不說,腎源更是問題。所以大部分透析病人只能在透析道路上努力往前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一週三次、一次四個小時的透析,足以讓透析病人苦上加苦。可這兩個女孩,總是興高采烈地來、神采飛揚地去,完全不把透析當回事。在等候室等候上機時,她們一塊玩手遊,嘻嘻哈哈,嘰嘰喳喳,甚至與網路那段的隊友罵罵咧咧,這份活潑和火辣,讓人感覺她們是進入遊樂場的孩子。
世間有很多苦難,有些苦難猝不及防。當苦難降臨時,樂觀是最有力的應對武器。從她們倆身上,我感悟到樂觀的價值和活著的意義。樂觀些吧,不管經歷著什麼,樂觀是無堅不摧的力量。
正月初五陪父親透析時,跟朋友到醫院對面的河邊走了走,河邊的垂柳已經發芽,我們看到了春天的訊息……
2020年的冬天格外冷,最冷的那幾天,氣溫為50年來最低,零下20度。所以人們對春天的盼望很強烈。初五下午陪父親透析,等父親上了機,與也來陪老人透析的朋友去河邊透透氣。我們在這裡聊天,過去的,現在的,喜悅的,悲傷的,各自職業不同、經歷不同,但心情毫無二致。
走到一棵垂柳下,我拿起柳條一看,很激動——發芽了,春天真的來了。有了春天就有了溫暖,就有了夢想,就有了走下去的信心。在寒冷裡跋涉久了,誰不盼望明媚的春光?
正月初五晚上,跟朋友去了附近的小鎮,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尋覓一份安靜的心境……
晚上跟老同事相約吃飯,飯前在2020年春天開放的小鎮轉轉。這個小鎮2019年底建成,本想2020年春節開放,沒想到遇到疫情,直到2020年 5月份才開放。開放以後,我帶父母和朋友去過幾次,有次帶朋友來,我們還按小鎮的要求換了古裝,朋友譏笑我穿古裝像武大郎,這個缺德玩意兒氣得我不輕。
這個晚上,小鎮裡熙熙攘攘,擁擠不堪。我們在簇擁的人群裡互相照應,擔心走失。人聲鼎沸,但我們心地清淨,因為共同的話題、共同的心願。從小鎮出來,我們去吃晚飯。我吃了南瓜八寶飯和紅豆粥。
時光交錯,回到臘月二十七,這天也帶父母去鄉下趕年集……
我知道父親這個年紀的人都有趕年集的情結。父親是透析病人,雖然很想趕年集,但由於體力不濟,再加向來不想麻煩別人,即便很想趕集也不會提出來,所以臘月二十七這天,我帶父母去了馬站鎮趕集。
不出我所料,父親高興極了。集上,年貨琳琅滿目,可父母只買了一把芹菜、一把香菜。他們在人群裡走來走去、看來看去,遇到熟人就聊天,打聽他們共同的熟人現在怎麼樣,完全像小孩子。
能陪八十歲的父母趕集,我很知足。
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我去陵園給愛人老憨妞送年貨……
這個春節,是愛人看憨妞離開我的第五個春節。一進臘月,每天心裡都沉甸甸。很想她,很想知道這五年她過得怎麼樣。臘月二十二晚上,我和女兒去超市買了很多愛人喜歡吃的東西,還特意買了她最愛吃的薺菜餃子。臘月二十三一早,我煮好餃子,帶著其他一些菜去了墓地,在那裡待了兩個多小時,不停地跟她說話,不停地問她過得好不好,眼淚止不住地流,可她對我不理不睬。
唉,她再也不理我了,再也不管我的冷暖,再也不管我是否健康,再也不會給我打電話,再也不會囑咐我開車注意安全……可是,我很想她,很想給她打個電話,很想跟她見一面,很想跟她吃頓飯,很想告訴她,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