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晚秋
1
回到鄉下,我在屋後小巷散步時,遇見迎面而來的鄰家伯伯,我隨即與他打了聲招呼。許久不見,眼前的他蒼老了許多,看似平靜的神情實則難掩落寞孤單之意,皺紋如靴白髮兩鬢生。
我朝他走來的方向看了一下,原來他剛剛去過那個地方。那是他幾年前去世的妻子的墓地。
我至今還能憶起,他的妻子去世那天,他悲痛欲絕、嚎啕大哭的情景。可能說到這,你會以為這應該是一對感情很好恩愛有加的夫妻。當另一半去世時,才會如此讓他肝腸寸斷。
但恰恰相反,生活中的他很大男子主義,脾氣暴躁,吹毛求疵,經常因為一點小事就對妻子大發雷霆。而妻子是一個性格比較內斂、安靜的人,家中的大小事務都由她操持承擔。兒女在外面工作,這對夫妻就在老家幫忙帶孩子,當然主要也是妻子在帶。
我記得有一次他們因為做飯吵了起來。起因是他的妻子在煲飯時,期間帶孩子在屋外轉悠,可能沒掌控好時間,回來發現米飯煲糊了。
隨後他就開始抱怨妻子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罵人的話也很難聽。妻子偶爾也會回他幾句,但只要一回他,他便罵得更兇,還翻舊賬。我們隔著一堵牆都能聽到他在院子裡吼罵妻子的聲音。
而他自己平日裡會把大把時間用來搓麻將,每次都能聽到他家傳來麻將聲和笑聲,他在自家閣樓上也養了一些鴿子。經常能看到他家的閣樓頂上,飛出一群鴿子在天空中劃出一道淺白色的弧線,太陽下山時又會自動飛回來。他的日子倒是過得悠閒自在,非常滋潤。
但他卻把笑臉給了別人,把怨氣與苛刻給了她。
那一晚,月亮爬上柳梢時,他們家又傳來了刺耳的吵鬧聲。但仔細一聽,那次的吵鬧聲卻與平常不一樣,還有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原來她身體不舒服,她在痛苦地呻吟著,不停地嚷著痛。而這時候的他卻彷彿變成了不知所措的小孩,帶著哭腔一直問她,你哪裡痛啊,哪裡痛,還痛不痛?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後來,120救護車來了,停在了他家的門口,一陣手忙腳亂之後,車子開走了。很快他們家便恢復了寧靜。但那一次的“靜”卻讓人感到不適。
接下來的三天,一直都沒見到夫妻倆的身影,大門依然一直緊閉,沒有任何聲音。
第四天,終於有聲音了,兒女也從外地趕了回來,但傳來的訊息卻讓人始料不及。原來她再也沒有了氣息,離開了這個世界。原來她平時身體就不太好,也患有好幾種病症,只是在那一剎那發作了。更沒想到的是,她會不告而別,走得那麼快。
之後一連幾天,都是他哭天喊地的聲音。
後來,他也不去搓麻將了,孩子被兒女帶出去了。
再後來,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生活,諾大的房子空蕩蕩的。經常看到他在周遭逛悠,神情落寞,魂不守舍。她的墓就在他家附近,他每天都會去墓地看好幾回,偶爾看到他蹲在那裡默默地拔草,讓人看了無比心酸。
以前我一直以為,他是不愛她的,因為在我們看來,他對她一點都不好。但自從他的妻子離開後,我發現原來他是愛她的,思念她的,只是愛的方式一點都不溫柔。而今,她也已經走遠,想要對她好,卻再也沒有了機會。以為這一生還能一起走很多路,驀然回首就來到了生命的盡頭,甚至來不及說再見,未免唏噓。
不告而別,大概是生命中最令人難以接受的離別之殤了。我們總以為來日方長,所以我們容易忽略對身邊人好,容易忽略去好好珍惜愛護身邊的人。
但很多時候,命運無法把控,生活不知道何時,就會被命運砸下一個巨大的缺口,讓你措手不及,來不及告別和思索。曾經熟悉的人和事,一轉身便成了永恆的陌路,彼此之間再也沒有了未來,過往的一切也只能停留在最初的記憶中。
就像《少年派奇幻漂流記》在理查德·帕克與派最後的告別那樣:“到了叢林邊上,他停下來,那一刻,我確信他會回頭看我,他會順下耳朵,他會吼叫,這樣,他會為我們的關係畫一個句號。
但是他根本沒有如此行為,他的眼睛直盯著叢林,然後,理查德·帕克,這位我備受折磨時的伴侶,讓我生存的令人畏懼的兇猛的東西,他一越向前,就這樣永遠從我的生活裡消失了。”
2
“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裡卻經過這麼許多事情,彷彿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讀來盡是蒼涼滿腹,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再次重溫張愛玲寫的小說《十八春》,小說開頭的這段話依然讓人無限惆悵。世間最令人怦然心動的情感,莫過於脈脈有情凝眸相對,卻又欲說還休欲言又止的最初。
而世均與曼幀,兩人年華正當好,他們的愛情宛如澄明瑩水的星光,美好的情絲亦在這明亮的光影下彷彿永如初生。可世事難料,兩人卻因為一場不自知的錯過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中。
不幸的曼幀落入姐姐策劃的“借腹生子”圈套,此後懷著絕望的心情與姐夫結婚生子。而軟弱的世均尋覓曼幀多時仍無果,遂也順從了家人的意見與翠芝結了婚。
書中寫到當兩人再次見面時:
“世鈞問曼幀,你那時怎麼不給我寫信?曼楨含淚說,寫了呀,總等不到你回信。世鈞顫抖,彷彿中間錯過了什麼。如果世鈞收到她的信,他是會找她的,不顧萬難,雖然他懦弱。他在等她的訊息,她在等他的訊息,在那樣無望的時刻裡,等待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可是世鈞的母親壓下了曼楨的信,瞞著他。”
從此兩人相隔天涯,就此別過,這一別就是十八年。
“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麼樣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現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麼些年前的事了。世鈞越聽越奇怪,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很蒼白。出了這種事,他竟懵然。最氣人的是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現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衝不進去,沒法把她救出來。”
而十八年後,他們再一次的久別重逢,卻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一語道盡流水之殤世事之滄桑。
但一切,只能是如果。有些人一旦錯過,轉身便成了永恆的消逝。十八年後的世均與曼幀,只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再也回不去了。比起不能在一起,更心如死灰的是,你不告而別,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了。而比起不告而別,更讓人扼腕喟嘆的是,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其實我們還愛著對方,卻終因當年的誤會一場錯失了我們在一起的未來。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3
看完《追風箏的人》,心情仍久久不能平復。讓我極為感動的是僕人哈桑的誠摯與勇敢,他始終把富家少爺阿米爾當成最親近的人。每當阿米爾受別人欺負時,瘦弱的哈桑也總會站出來保護他。哈桑甚至說出那句感人至深的話:“為你,千千萬萬遍!”
但阿米爾卻常常看不起哈桑,還嫌棄他僕人的身份,嘲笑他。當哈桑去撿尋被阿米爾的風箏時,被一夥不良少年堵截在小巷中蹂躪侮辱。阿米爾雖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卻出於懦弱避而遠之。
也從此,阿米爾也揹負了沉重的心理包袱。
但阿米爾為了逃避內心的不安,他陷害哈桑父子倆偷東西,未知真相的父親遂把他們趕出了自家的大門。之後隨著阿富汗戰爭的爆發,阿米爾跟父親移民去了美國,從一無所有到漸漸穩定下來。
表面上看來阿米爾過上了平靜的生活,但他的內心並未因此解脫,他依然無法擺脫對哈桑的愧疚之情。
阿米爾說:“許多年過去了,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終於明白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動爬上來。回首前塵,我意識到過去的二十六年裡,自己始終在窺視著那荒蕪的小徑。”
因此他想為哈桑做一些彌補,哪怕是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願能因此撫平歲月帶來的不安與愧疚。後來,阿米爾重回阿富汗故土,走上了救贖的道路。也從忘年好友拉辛汗處知道了更多的秘密,原來哈桑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
而哈桑也一直在踐行自己的諾言:“為你,千千萬萬遍”。但哈桑卻在守護阿米爾在阿富汗的家時,連同妻子被叛軍殺害了,哈桑的兒子索拉博也成了叛軍的孌童。
但這一回,阿米爾不再怯懦,他勇敢地和敵軍搏鬥,歷盡艱辛後把哈桑的兒子救出後接回了美國,將他撫養長大。最終,阿米爾放下了內心的重負。
4
有時候一念之間的閃現,也許會讓彼此的生命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走向和軌跡。有時候不經意間的錯過,也許會讓你揹負沉重的心靈代價,在歲月中齟齬獨行,帶給生命難以填補的缺口。有時候覆雨翻雲的無常,也許會讓你的命運重新洗牌,卻再也不會回到最初。
而離別也在我們的生命中不斷上演。有些人止步於見面之初的擦肩而過。有些人停留在彼此的生命中一程,之後我們揮手說再見,或因某種原因錯過,從此天各一方。有些人陪你走了生命的大半程,然後先後告別這個世界。
《莊子·知北遊》有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儘管我們的人生充滿了太多的變數和不確定性,但我們仍可掌控自我的心念,減少生命中的遺憾。我們要減少肉身對自我的控制,放下一些諸如個人恩怨、利益得失的計較、滿腹的慾望等。
就像馬克·吐溫說:“生命如此短暫,我們沒有時間爭吵、道歉、傷心。我們只有時間去愛。”依然要珍重生活,珍惜旅途中遇見的種種緣分,溫柔用心地去對待每一個當下的人事。如此方能從容地面對生命的遠方,做到問心無愧。
(作者簡介:晚秋,寫作者,閱讀愛好者,也是一位3歲娃兒寶媽。已出版《即使生命如塵,仍願歲月如歌》,現全網熱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