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母親去世已經四年零三個月了，我終於可以微笑著回憶她，終於不用一提起她就淚流滿面，甚至因為抑制不住自己的哽咽而屢屢失態……曾經有個經常一起拼車的朋友問我為什麼會對母親的感情這麼深？是啊，為什麼呢？為什麼一提起她我就忍不住哭呢？因為在很多人的眼裡，特別是一些很親近的親人眼裡，她甚至是不愛我的，為什麼我卻對她的離去那麼的耿耿於懷？

今天，我終於可以一邊流淚一邊微笑著細細的捋一捋我們這一段母女情緣。

我的母親不論在哪個年代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箇中等以上姿色的美女，她如果活到今天的話應該七十一歲了，直到因病去世那一年她依然身材高挑，肌膚白嫩細膩，細長的單眼皮眼睛，略微富態的臉上常常掛滿了笑，看起來那麼年輕，那麼輕盈而美麗；常有我的同學或同事驚訝於我母親的美麗，她真的不像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而且是一個長年累月使大力氣掙錢養家餬口的農村婦女。

我常常想起我無數次回家時她從屋子裡笑著迎出來的樣子：我上學歸來的時候：我工作歸來的時候：我結婚之後回孃家的時候：我生了孩子之後攜家帶口的走孃家的時候……她總是那樣微笑著從屋子裡走出來,迎著她的女兒或她女兒的一家,微笑著走過來……

直到她猜到了自己的病情，她才開始迅速的消瘦，疼痛使她不能入睡，逐漸的也不能進食，她變得黑而瘦，常常抑制不住的呻吟，我們陪在她的身邊，一疼就給她按摩，疏通筋脈，緩解她的疼痛，中藥喝了一幅又一幅，偏方用了一張又一張……因為各自都有工作，我們兄妹輪流照顧她，她最小的而又最疼愛的小兒子遠在千里之外，她想他，也知道他回不來，她常常出神的看著同病房的室友兒女成群的守在身邊說說笑笑的情形，眼裡是掩不住的羨慕，這讓此生最以兒女的出息而自豪的她，在生命的最後終於忍不住說懊悔讓我們讀書了——讀了書有了工作的兒女以至於病中都不能齊齊守在身邊。那一個她最最驕傲的小兒子終於在她彌留之際以奔喪的名義千里迢迢趕來守在了她的身邊。

很多人說母親不疼我，這話我從小聽到大，聽到我結婚生子。我的母親是個美女，她注重儀表，熱愛自己的臉面，再苦再累的季節，她即使累的走路都歪歪斜斜了，也依然努力的去維持自己的儀態，我們村裡再能幹的媳婦也沒有比過她的——不論是她的能幹還是她的美麗。因此她是自信的，臉上常常充滿了光芒，滿眼的璀璨。如果說這個世界上什麼最讓她遺憾，一定是她的孩子，特別是我。

和母親的美麗高挑，白皙細膩相比，小時候的我與母親的長相處處相反：黑、矮、胖，父母所有的缺點統統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在那個貧窮的剛剛解決溫飽的年代，更不會有什麼衣物來打扮我，我考學之前，穿的一直是哥哥的舊衣服，補丁摞滿了補丁，短短的頭髮，就是一個黑小子，導致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小子。

有一年夏天，天氣炎熱的不得了，我看到父親和哥哥弟弟都光著膀子，我也光著膀子就出去納涼了，結果被鄰居大爺狠狠地教訓了一頓，我才知道，我是個小姑娘，應該穿著花花的衣服，漂漂亮亮的、’闆闆正正的，我羞愧的跑回了家，再也不出去了，因為我沒有花衣服，沒有人嬌嬌的寵著我。我是那個會爬樹的，能爬到小配房的屋頂跳到路那邊的柴草剁上的野小子；我能扛起木頭槍加入男孩子的戰爭；翻跟斗，打旁連，豎蜻蜓，沒有人比得過我……

可是，她們都說母親不疼我，因為女孩子不是我這個樣子的，在年復一年的唸叨裡，我也相信母親是不疼我的，我和母親逐漸的疏遠，直到母親去世，我和母親肢體上最大的親密還是我和母親睡在一床時，她把我冰冷的腳揣在她的懷裡，放在她暖暖的、軟軟的肚皮上；或者是給我燙腳的時候，她把滿是皴裂的手伸進滾熱的辣椒棵湯裡給我揉腳，因為一到冬天我總是手腳冰涼；再就是夏天櫻桃成熟的季節，她買來櫻桃給我搓手，因為我的手每到冬天就腫的像饅頭，帶上棉手套也沒有用。此外，我的記憶裡竟再也沒有我們母女更親熱的鏡頭。

我也一直以為她是不愛我的，因為在愛上她是那麼吝嗇她的語言和肢體動作。

但是到底什麼是愛呢？她在我該讀書的年齡，不僅讓我去讀書，並且毅然平分了哥哥和弟弟讀書的資源給我。因此，當我作為一名女孩考上學時，一下轟動了全村，此後村裡的女孩們正式開始登上升學的大舞臺。那時候，供一個學生是多麼的難呀，而且她和身體不好的父親供了三個，父親常年在外掙錢，母親一個人打理著八畝地。

八畝地，是個什麼概念呀！你知道面對著一大片待收的麥子，而自己卻已經精疲力竭，彷彿整個人都困在汗水裡一直掙扎，一直掙扎的感覺嗎？汗一直在流，一直在流，而前面還是望不到邊的麥浪……就是那種累和絕望，促使著貪玩的我狠狠的扎進了學習裡，終於離開了那片土地。

但是，所有的農活都落在了母親一個人的身上，那麼那麼多年的操勞，她是怎麼挺過來的呢？在那片廣袤的土地上，她一個人在裡面掙扎著，掙扎著，她頂著嘲笑和輕蔑，把孩子推離了身邊，把苦和累全留給了自己。

愛是什麼呢？在每個早起上學的清晨，她端著打好的雞蛋跟在我後面喊，我卻一溜煙跑了；愛是什麼呢？是我考上學之後她樂的找不到邊，不知道如何打扮自已的女兒，一囗氣給女兒買了兩件軍裝，並且讓村裡的理髮師用大火鉗把女兒的劉海燙成了卷；愛是什麼呢？那些一丁點一丁點的細節，在我成長的歲月裡，開啟所有的時光，綴的密密麻麻，那是她所有的付出,期望和心血……

在母親的心裡，她的孩子們都是最優秀的，所以在我們的婚姻上，她以為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可是，她哪裡想得到她的孩子放到人群裡其實是那麼的普通，終於，在無數次爭吵之後，我們都以晚婚的形式匆匆結婚，到底也沒能如她的意，每一個孩子的婚姻她都不滿意，直到她去世之前，還對我說：“我夢到家裡結了一地南瓜，就怕以後你們幾家沒有我的幫襯有困難呀，你哥哥和弟弟就不說了，就是你呀，好好過日子，再大的困難，使使勁就過去了！”

失去母親是什麼感覺呢？

你終於明白你以為的那個不愛你的人其實卻是最愛你的人，她總是在你疲憊不堪的時候開啟家門迎接你回家，她的手很粗糙，手指粗而圓實，一看就是長年累月幹粗重的農活的手，和她美麗的容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上面滿是溝溝壑壑，像是皸裂的樹皮，粗黑的面板毛毛刺刺的，裡面藏著常年洗不掉的漆黑，就是這雙手，堅硬而溫暖。她的愛很貧乏，但是卻是她那個時候所有的、僅有的財富。你不知道她如何的掙扎才能在那個物資睏乏的年代遠遠地為你謀劃未來。而她，卻在子女們剛剛有能力讓她脫離勞動，享享清福的時候就那麼走了。

失去了她，你即使成功了，那個最應該享受的人卻永遠也享受不到了！

如果時光真的能夠穿越，我也要輕輕地對你說一聲:你好，李煥英！

然後，緊緊地擁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