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學三年級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使出吃奶的勁兒把我媽扶到床上,脫掉她的高跟鞋,衝蜂蜜水,拍她的背,清理嘔吐物,然後離得遠遠的。
而這一切的起源在於我爸出軌了飯店裡一個年輕女服務員,來串門的親戚說:這也不能怨他……是那個狐狸精,看他當廚師賺了錢就勾引他,很多員工都看見那女的每晚半夜就光著屁股往他房間跑……
從那之後我媽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她從一個洗衣做飯愛哼歌的家庭主婦,變成了一個整天酗酒、哭泣、打電話的怨婦。
那時我還小,不懂什麼是背叛,什麼是出軌。
那時我媽常常把我摟在懷裡,一言不發。有時會往我懷裡塞一把水果刀,她說:如果有人欺負媽媽,你怎麼辦?你和弟弟要替媽媽報仇。
她說:殺了她,殺了那個搶走你爸爸的女人。
那時的我還在唸小學,她這種反常的行為讓我恐懼,我覺得她是瘋了,我固執地認為爸爸絕對不會拋棄我們,畢竟他那麼愛我們。
我對他的印象很淺,只有他高瘦的影子和花白的腦袋,當然,還有對我們的好。有次他從外面給我帶回來一條棉質紅格子的連衣裙,我愛得要命,硬是從春天穿到冬天。有陌生男孩笑話我我也毫不在乎,甚至還把下巴抬高几分,我需要爸爸給我的驕傲,我比想象中還要愛他。
所以我不相信他會拋棄我,更願意相信是我媽瘋了,她過去總是喜歡誇大事實,捏造是非來引人注意。所以我一直不相信她說的那些荒唐至極的話,任憑她竭斯底裡,甚至還會皺著眉頭厭惡地看著她。
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已高中,我媽生日前一週,我頻繁暗示我爸要給我媽送禮物。他全程很敷衍,後來乾脆給了我三百塊,讓我自己做主。
我在網上買了一盒藍色的永生花,下單之前再三叮囑我爸:你不買也可以,但你不要和媽說這是我的意思,就說是你自己要送的。
他連聲說:好好好。
我想沒問題了,永生花很好,帶著生命氣味的鮮花,而且永不凋謝。
我媽收到我爸送給她的花後,歡喜地笑,我很緊張地觀察她的神情,發現她褐色瞳孔微微放大,眼角的魚尾紋也舒開幾分,很快地,又恢復了原樣。
她說:是你爸讓你買的吧?
我心裡咯噔一下,還是矢口否認。
我們各自固執堅持著一種真相。
沒過幾天,我媽又嘮叨起我爸,我不厭其煩:他都給你送花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她遞給我:你長大了,有些事你也該知道了。
她的眼神拂過來,帶著瘮人的冷靜和認命。
那是一個年輕豔麗的女人頭像,她的話帶著野狗挑釁的氣味。
大姐,你為什麼不離婚?
是他不願意。
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你成全我們吧?
你問他吧,他求著我不要離婚,不是我不成全。
他回家根本不碰你吧?
……你那個生日禮物,永生花,是你女兒讓他買的,我都知道。
……大姐,我很佩服你。
……你真可憐……
我的憤怒排山倒海襲來,手壓抑不住的發抖,我感覺渾身冰冷,我想發出點聲音,發出點嘶吼,出來的卻是嗚咽的哭泣,淚水隨之留下。
最終,我罵出來一句:操!
那個下午,我身體裡的某些東西徹底死去了,回過神後,我打電話給我爸,用盡所有我知道的髒話,所有憤怒的語言統統砸過去。
我說:你配嗎?你是人嗎?你不是我爸,你背叛我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用我的秘密討好那個女人,你滾,我告訴你,你不配,我再也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媽後來跟我說,你不該那樣對你爸,他是愛你的,你不能傷害他。她還說,你爸被你罵哭了,哭得很傷心,他責問我為什麼要給你看,責問那個女人為什麼不遵守約定打擾他的家庭。
我一直沒想明白,為何我媽還要這樣維護他,為何不離婚。
有一天,我媽發過來一段影片:堂哥的女兒,也就是我正念小學的侄女,她坐在家裡的床上,右手打著厚重的石膏,侄女的頭髮被她面前的風扇吹的瘋狂飛揚,叫人看不清臉。
我媽說:看見了?看你哥狠不狠,她放學不回家,你哥把她手打斷了。
我震驚的同時又感到不可思議。
侄女長得可愛,杏仁眼,圓月臉,每次看到我都是姐姐前姐姐後的叫。在她滿月不足十天,她爸媽就感情不合離婚,後來她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開始她是被判給她媽,但她媽嫌棄帶著孩子不好嫁人,要把她送出去,堂哥知道後把孩子撫養權搶過來了。
後來,堂哥再婚,又生一對兒女,跟著爺奶生活的侄女每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還是免不了越來越顯得多餘。她讀小學了,父母屋裡的零食糖果弟弟妹妹隨便吃,她一個都不敢碰。弟弟妹妹哭了有人哄,餓了有人喂,她卻連和父母說話都心驚膽戰,生怕一個不好會捱打。
有次一起吃飯,我無意間伸手想揉揉她的腦袋,侄女卻嚇得立刻身體本能後縮,她把雙手捂住腦袋,眼神滿是戒備,像常年被欺負的流浪狗碰到陌生人流露出的警惕。
“知道我為什麼不離婚了吧?”我媽說。
繞了一圈,她終是把話題轉到自己,她始終想表達那個我從來沒真正理解過的話——我之所以不離婚,是為了你和弟弟。
她這樣一說,我負罪感就特別強,總覺得自己欠了她很多,我要怎麼還呢?可能這一輩子都還不清吧。同時我又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
我爸第一次出軌時,被我媽捉姦在床。他們大吵一架後,我爸依然不思悔改。
那年的六七月份,雨季,空氣潮溼粘膩,我爸和那小三整天膩歪在賓館裡,我媽就在附近住下,每天觀察著他們手挽手親密無間地出出入入。甚至在大雨瓢潑時,我媽還給他們送吃的過去。
任誰都覺得我媽瘋了。
我也不理解,她笑容燦爛地問我爸:我對你們是不是很好?
我爸臉色鐵青地沉下來:你真賤。
然後我媽的笑容沒有了,她背過身去抬起衣袖抹眼淚,一抹就是三年。
婚到底沒離成,她孃家人噴出漫天唾沫罵我爸不是人,罵他畜生。可轉頭還是再三勸告我媽:不能離婚呀,離了兩個孩子怎麼辦?為了孩子,你還是忍忍吧!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我媽,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這成了我媽的信仰和忍下去的意義。
於是我媽出錢讓小三去打胎,小三到底是不甘的,撒潑鬧騰。指著我媽鼻子各種汙言穢語和人身攻擊。我媽直接一耳光扇過去,小三就撕她頭髮,兩個女人混戰成一團,小三身形纖瘦,不是對手。
於是小三哭喊著叫我爸:XX,她敢打我,你還不扇她!
我爸看了她倆一眼,沒吭聲。我媽聽了冷笑一聲,走到我爸跟前,結結實實掄了他一巴掌。這一掌,把小三的氣勢一下子扇走了,她一個字沒說出口垂頭喪氣走了……
我媽見過很多孩子因為父母離婚,導致男的一大把年紀娶不上媳婦,女的沒有體面的嫁妝受婆家氣。
爹不管娘不問的尷尬,直接導致了孩子未來的不幸。
於是,任憑我爸後來無數次出軌,我媽也視而不見忍下來。
有次堂哥和他媳婦吵架,我媽去勸和,堂哥媳婦眼睛一斜:勸我不離婚?我像誰也不會像你一樣,鵪鶉似的窩囊一輩子……
那次我媽回去後魂不守舍很久,我關心問了她後,她還笑著跟我複述這件事,但她當時的眼睛裡滿是無奈和落寞。
她還跟我說起我們鎮上一個叫胖魚的男孩子,是我們鎮上一個出名的大老胖,衣服總是髒兮兮蹭著不明粘液,他是家裡獨子,父母把他疼上天,養出來他“胖魚”這個外號。
我和弟弟是少數不欺負他的人,他經常來找我們放風箏玩彈珠,他的臉上總是綻放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後來我上初中後,就漸漸很少看見他了,有人說他已經去外地打工,那年,他才十五歲。
有一年放暑假,我突然想見見胖魚,找了很久,終是沒找到。偶爾得知,在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媽媽喝農藥自殺了,人沒搶救過來。胖魚因此消失,他們都說他是跟親戚出去打工了,也有人說是他爸把他接走了。
經歷多很多事以後,我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我媽被辜負成這樣還是不願和我爸離婚。
她強調過很多次,無論如何,都要給我和弟弟維持一個家的模樣,可她從來沒問過我和弟弟的想法,其實我寧願她開心一點,也不要她把自己一生都葬送在這個家庭裡。
我媽早就瘋了,她應該是恨自己愚蠢的吧,丈夫在外掙錢,自己在家帶娃,誰能想到丈夫會出軌呢?還是太相信他了,所以才壓根沒往這方面想過,身為妻子的她,是最後一個知道自己丈夫出軌的人,所有親戚好友都瞞著她。
於是我堅定地認為,我媽身上的某種東西,是被他們合夥殺死的。
我開始真正理解她,也心疼她了,可她精神卻越來越差,常年吃藥,醫生診斷是抑鬱症。有時我晚上起夜經過她的臥室,燈光從門縫處滲出來,裡面亮如白晝。
多少年了,她睡覺從來不關燈,夜裡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能嚇得她瞬間驚醒,這一切都是我爸在婚姻中送給她的“禮物”。
她說她經常做夢,夢見自己和別的女人爭搶我爸,她們廝殺得天灰地暗,然後一扭頭就發現那女人和他挽手離去,最後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了。
直到現在,我爸依然在外面有不同的女人,他毫無悔過之心,我媽大概也早已看清,可惜的是,她的靈魂已經沒有了,只剩一具軀殼在這幽冷的人間遊蕩。
——END——
【看別人的故事,悟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