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母親的歌
表面上看,我母親從未像父親那樣顛沛流離,也未如父親那樣的飢寒交迫。然而,她卻是我所有親人中最悲苦的,也是我的親人中最難寫的。我甚至擔心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寫出她生命的碎片。那些碎片來自她的歌,她的初戀,也來自我們的愛和不幸。
聽我母親說,她天生嗓音洪亮:“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想試試我的聲音。我就站在樓上,喊樓下的羅媽,她正在樓下另一面的廚房裡。我一喊,她就走出來說‘聽到了,聽到了,耳朵都震聾了。’嘿,我就知道我的聲音很大。在學校裡,有人說某某會唱歌,她一唱,就是那種憋著嗓子唱的,聲音像貓叫,我就笑‘這就是會唱歌?’小學時,大家都喜歡聽我唱歌。進大學前,我念過四所不同的學校,在學校裡,我都是唱得最好的,因此我對自己的聲音有信心。因為我喜歡唱,雖然並不信教,但上大學後,我每週會去教堂唱詩。”
我母親音域寬廣,很年輕時就能毫不費力地唱到女高音的高音“D”。因為唱得太好,她被人稱作“燕子”,而那個綽號源自劉半農的歌詞:“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遊。啊!燕子你說些什麼話?教我如何不想她?……”
上高二時,母親開始接觸鋼琴。老師在音樂課上簡單示範如何彈奏,母親自去練習,不久就會彈奏了。88歲時,她還在當地的老人中心彈琴,她彈奏肖邦,李斯特,和貝多芬……琴房旁就是餐廳,一些聽眾對我說你媽媽彈得真好聽,好聽得我都忘記吃午飯了,但我媽媽卻為彈錯的音符懊惱。
1985年的郎毓秀先生
母親就讀的華西大學沒有音樂系,卻有聲樂老師朗毓秀先生。她是郎靜山之女,曾到美國學習聲樂,回國後,她在音專和華西大學教美聲唱法,還開過獨唱音樂會。母親是抒情女高音,郎先生教她唱《聖母頌》《浮士德》《托斯卡》《蝴蝶夫人》。1949年,華西大學的美籍教授擬成立音樂系,教授要母親再讀一年音樂系,承諾說她可以拿到家政系和音樂系的兩個文憑。但因成都解放,美籍教授離開,音樂系不了了之。
讀華西大學的母親不僅年輕,不僅美麗,不僅聲音好聽,而且溫柔。我猜那時的她一定是被女生羨慕,為男生所追求。天然的美聲和美貌一定給她帶來許多的快樂和驕傲,不過當時的她絕不會想到未來將經歷怎樣的煉獄。在那個煉獄裡,母親再未唱過年輕時的歌。
我四五歲時常聽母親唱羅馬尼亞民歌《照鏡子》,不久也會唱了。她常因演出晚歸,晚上九點,我又必須睡覺。睡覺時要從裡面插上門,我媽擔心夜歸叫不開門,就讓我睡前找隔壁的李奶奶從外面鎖上。在那些被反鎖在家裡的夜晚,我經常對著鏡子唱《照鏡子》:“媽媽她到村裡去了,我在家裡悶得發慌,牆上鏡子請你下來,仔細照照我的模樣……”
在那些被反鎖在家的夜晚,我從未害怕過。可是有一個晚上,我被驚醒。當時感覺已經很晚了,母親早該回來了。我聽到有什麼東西在抓門,那聲音好像小孩兒哀啼,又似婦人互毆。怪叫聲中,床前的鏡子突然飄過一個穿紅衣的影子,它飄了出來,落到我的被子上。我害怕鑽進被子裡,矇住頭,不敢喘氣。
次日清晨,我醒來,起身仔細地看了看那面鏡子,除了發黃的麻點,什麼都沒有。我打開了櫃子,又看看鏡子的背面,還是什麼都沒有。這時,我看到衣櫃裡的旗袍,它們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紫紅色的絲絨,黃紗面栽著藍綠色的絨花,蘋果綠色,每一件都好看。
母親平時總穿軍服,週末進城時才會換上便裝。她常穿白衣黑裙,會換件碎花喬其紗襯衣,但我從未見她穿過旗袍。我也看到她的白襯衣,雖然素淨,但都有些名堂,一件衣服的領子上能系成蝴蝶結。另一件是小圓領包肩的,白紗藍絨點,有點像奧黛麗赫本在《羅馬假期》裡穿的式樣。
1957年12月17日,母親隨周恩來到緬甸訪問演出
當我長大一些,知道愛美了,母親不在家,我拿著旗袍對鏡比試。某次被母親撞見,我很怕她責備,但她沒有,還告訴我那些旗袍的來歷:“ 1956年,周總理訪問緬甸,團裡跟著去那裡演出,出國前製備的。料子都是從四川帶來的,你祖母給的,我選的款式。”
40年之後,我得知表姐夫洪列哥的父親曹節就是一間上海遷京裁縫店的名裁,他很可能就為母親縫製了出國的服裝。不過一年,曹老先生也被打成右派,其後被調到北京某被服廠縫製勞動服。
我逐漸知道那個帶鏡子的衣櫥,碗櫃和床頭櫃也都是從四川老家帶來的,這些舊貨中有件皮袍,父母離婚時,皮袍寄給了父親,還有文革中上交的外祖父留下的郵票。
因為要演唱,母親非常注意保護嗓子。以前她嗜食辣椒,為了唱歌也戒了。她很怕感冒,但北京的冬天乾冷,家裡的爐子經常熄滅,很容易感冒。我的記憶總和煤火連在一起。某天清晨醒來,爐子又滅了。母親怕煙燻著我,又怕我感冒,生火前先用大塑膠布把我和被子一起蒙上,大聲喊著:“你呆在床上,不許把頭伸出來,不許起來。”她氣急敗壞地用報紙或劈柴點著火,被煙嗆得大聲咳嗽,再開啟門放煙。
煤火也不僅止於冬天。初春時,煤球火爐撤了,但天還冷,母親把燒飯的蜂窩煤爐搬進屋內。那時我大概七八歲,為了防止煤氣中毒,離家前,她又用一根燒火棍卡住房門。我趴在書桌上做作業,做著做著就覺著很困,然後就沉沉睡去。朦朧中,我聽到有人喊:“她醒了,醒了。”嘴裡有些酸酸的液體。我睜眼一看,一堆人圍著我,母親,隔壁鄰居李奶奶,李爺爺,衛生所醫生,一起玩的發小兒。
聽說我被閻王爺抓去時,發出了很奇異清亮的笑聲。我的笑聲透過薄壁板,李奶奶聽到了,大聲問:“老杜,是你在逗孩子笑嗎?”沒人回答,只聽笑聲。傳過來N次之後,李奶奶終於決定過來看看,那時我已昏迷。我母親自然嚇壞了,她從未想到她的母愛險些使我喪命。
1957年12月17日,母親隨周恩來到緬甸訪問演出,這張照片是在當地知名佛塔前拍攝的,據說被刊登在緬甸的畫報封面,右1是母親
除了《照鏡子》那首歌,我還記得母親唱過《蜻蜓姑娘》和《晚會圓舞曲》。前者是一首蘇聯民歌,第一句是“五月美妙,五月好,五月叫我心歡暢……”《晚會圓舞曲》以四三拍的節奏,唱出“晚風多麼涼爽… 唱吧,唱吧,盡情地唱吧?愉快地唱吧……”很有幾分斯特勞斯圓舞曲的味道。她說:“那歌是中國作曲家的原創,不是泊來品。在音樂匯演中,我唱了它,還獲獎。”
真奇怪,那個時代竟然有人有心有膽作一首“圓舞曲”。很多年之後,我發現會唱或記得一雙兩首歌的人並不多。與那個時代的流行歌曲相比,它們既缺少政治含義又不夠通俗。
當母親唱《晚會圓舞曲》時,我跟著她去過一個大禮堂。她在臺上唱歌,身旁的樂隊演奏著,臺下一對對的男女摟著跳舞,於是我知道媽媽晚歸併不都是去演出,還有伴舞。舞間休息時,母親領著我去了另一個禮堂,那裡正在放映電影。後來,我再請求跟著她去伴舞時,她不再帶我去,說是小孩子不適合那種場合。
我進入青春期後,母親多次說:“那時,我就不願意讓你看到一男一女摟在一起跳舞。”當年外祖父不願意母親參加文工團,因為他瞧不起戲子。那時的母親也許理直氣壯地對外祖父說我是去參加革命,但她絕未想到,參加了十來年革命,自己卻淪為伴舞的歌女。如果當時母親臉皮厚些,不在乎女子職業高中的小字報,留下當老師,她的境遇會不會好些?
我不到十歲時,中國蘇聯交惡。從此,莫說《蜻蜓姑娘》,連最流行的俄羅斯民歌都不能再唱了。那時的母親開始唱一些新歌,比如《唱支山歌給黨聽》,《金瓶似的小山》。後一首原是西藏民歌,歌詞中有個“您”字。母親是南方口音,無法分清“您”和“寧”字,常讓我糾正發音。
在我記憶中,1958年後,母親在北京登臺演出的機會不多。一個原因是她從歌舞團調到了軍樂隊。在歌舞團時,雖然母親不是唯一的獨唱演員,卻是唯一受過專業音樂訓練的的獨唱演員。
1950年代時,匈牙利聲樂專家來華講學,作為文工團唯一會五線譜又會英文的人,母親被派去學習。在專家指導下,她唱了《曼儂.勒斯戈》《藝術家的生涯》中的曲目。作為一個獨唱演員,母親的調動顯然是受累於父親,帶了懲罰的性質,畢竟軍樂隊以器樂為主,是為國事儀仗服務的。
那時的革命文藝強調為工農兵服務,母親單位的為工農兵服務就是下部隊勞軍演出。勞軍只有器樂演奏,總是不夠娛樂,為此銅管樂隊才配備了獨唱演員。我4個月大時,母親去慰問蘇軍,一去三個月。我3歲時,她又遠去朝鮮慰問軍隊。調到軍樂隊後,母親絕大多數的登臺機會都是下部隊勞軍。
一年中,母親最多半年,最少數月都要下部隊演出。我們家在京沒有親戚,於是我必須在寄宿學校度過週末。母親一向服從組織,永遠不會為個人的私事向組織說“不”,而那些“不”,很多時候是為了我這個多病的孩子。
1957年2月,蘇聯莫斯科音樂院彼得洛夫院士來華講學留影,二排左3是母親
我4歲患肝炎住醫院,母親又要遠行,她說:“你那時還不會讀日曆計日子,你就數著病床欄杆對我說,‘媽媽,你這一天再來看我吧。’其實,我第二天就要下部隊了。”“人們都說肝炎患者要多吃糖。我買了一包白糖放在你的床頭,你保姆再去看你時,發現白糖都被同屋的男孩吃光了,他有祖母陪住。”“後來你出院了,我還在外地。幼兒園怕傳染,不肯收你。你保姆幫的那家也怕你傳染,不讓你去住,怎麼辦呢?最後還是於大娘看你可憐,同意照顧你幾個月。”
我不記得母親到醫院去看我,卻記得患病時總被護士按住打針。那些針不僅打在我的屁股上,還打在胳膊和腿上,甚至扎到腦門上。現在想來大概是肝炎病人需要經常驗血,而我人小血管細,進針很難吧。
我患麻疹時怕見風,母親在床邊拉起帳子,不許我出門。我站在窗前向外望,臉還腫著,過路的人說我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小熊。
常生病常吃藥是件苦事兒,有一次趁媽媽不注意,我把該吃的藥丟在箱子和床的縫隙間。媽媽問:“你吃過藥嗎?”我回答吃過了。可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多年後,母親還會說起這件事:“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你會撒謊。你記住永遠不能對媽媽撒謊!”
母親照顧生病的我,操心受累,但脾氣也很急躁。她從不會講一句溫言軟語,總是一邊照顧一邊抱怨責罵,似乎生病都是我的錯。很多年後,母親還說:“你小時候總是生病,我好不容易存一點錢,你一生病就用光了。”
聽她的抱怨,我曾想過也許我真的很礙事。如果那次煤氣中毒死了,就不會再礙事了。我甚至幻想爸媽還能生個小弟弟,待他長大後,告訴他曾經有個姐姐,如何如何的可愛,特別是在他淘氣的時候,於是我就如天使般地永遠活在家人的心中了。
1958年11月6日,母親到武漢當機械兵,該照片被髮表在《解放軍報》上
母親不喜歡社交,也沒有什麼朋友,音樂和歌唱是她唯一的喜愛和寄託。然而,在她唱歌的年代裡,當局不斷地發動著革命群眾運動。在“運動”之外所剩無多的日子裡,母親的唱法,她的出身和丈夫,甚至她所受過的專業訓練又都成為她登臺演唱的障礙。
我的記憶中,只有一兩個她登臺的畫面,印象最深的是她穿一襲天藍色長紗裙走上舞臺,身後的管絃樂隊氣勢非凡。我看著樂隊指揮伸出雙手,第一小提琴開始了,如泣如訴。母親傾身向前,唱出了第一句。她的聲音清麗而曼妙,但表情略顯僵硬。
也許是她個性太嚴肅,太正派,太不會逢場作戲吧?我不知道她唱的什麼歌,但從表情和曲調,我猜那是一首悲傷的歌。很多年之後,我問起那次演出,她答那是歌劇《蝴蝶夫人》中的詠歎調《晴朗的一天》。
母親獨唱,大概攝於1963年
在1965年的氛圍下,母親居然能唱這首歌,真是太奇怪了。她解釋道:“確實,那是革命化民族化的時代,許多藝術歌曲,西洋歌曲都不能唱。我是洋唱法,這樣一限制,我能唱的歌就少之又少。我也試圖唱民歌,可我無論怎麼唱,人家都說不像,總是批判我資產階級的洋唱法,所以我只好不唱。後來因為下部隊演出不能都是管樂演奏,他們還是要我唱。結果選了《安東尼達浪漫曲》和《晴朗的一天》,前者是蘇聯反侵略的歌劇《伊凡.蘇薩寧》第三幕的唱段,後者被認為是反美的,也被批准唱。”反美?我愕然。
1966年,毛澤東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此前,母親不過問政治,一心唱歌。1957年時,她反對父親出去聊天,總是說你有時間要多練業務。但是這一次,母親不能再不過問政治了。
文革初期,她唱過的《晴朗一天》就被羅織了“喬喬桑等待美軍丈夫歸來的心情暗合她期盼右派丈夫的心態“的罪名,在批判她的大字報上,她被稱為“李香君”。其後數年,她只參加過幾次合唱。
1969年,去黑龍江的五七幹校後,母親就被分配去伙房燒火。我從地裡勞動回來,經過食堂,常見她圍著一條灰白色的圍裙,坐在灰堆裡篩著煤灰,認真地找出可燒之物。後來,她的右眼裡生出一片雲翳,我想就是那時候吹進去的煤灰。
母親並不怕勞動,也做過更繁重的勞動。但幹校之後的許多年,舞臺上的那條天藍色長紗裙和煤灰中的圍裙總是交替出現,每當憶起戴圍裙的母親,我都會哭。
母親去機場演出
後來幹校的小學需要音樂教員,母親被調去當老師。當時能唱的只有幾首革命歌曲和八個革命樣板戲,我不太清楚,母親怎麼打發她的音樂課,不過她教過的孩子都說,母親給了他們一生中唯一的音樂教育。幹校的中學演出樣板戲,我被派演主角。樂隊缺人手,母親又被派去拉手風琴。
我們演了好幾個月,我歌母親伴奏,之所以說“歌”,是因為別人都說我唱的是京“歌兒”,而非京劇。母親拉的是72貝司的大琴,她個兒小,拉起來十分吃力。沒拉多久,手腕上的腱鞘炎就犯了,疼得不行。暗地裡,我巴望著母親回到小學去,因為她的手傷,也因為她看我的缺點歷來都是火眼金睛。那是母親無歌的日子。
1974年,母親又開始唱歌。但那時她主要是指導排練,教學生。彼時,我在工廠已學徒滿師。儘管母親一直非常反對我專業唱歌,但大學久久不開,看到同事們的孩子憑著一技之長考入專業文藝團體,她才決定教我唱美聲。聽到母親的決定,她的同事們都搖著頭說:“唉,老杜啊,你該早動手。你女兒年齡太大了,考文工團太晚了。”
那段時間的每個週末,我們都在琴房裡度過。母親從最簡單的歌曲教起,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黃自的《玫瑰願》。母親說:“我不是花腔女高音,你卻是。你的聲音比我更靈巧明亮。”
有了一些基礎後,她開始教我唱西洋歌劇,其中最難的是《魔笛》中的夜女王唱段。我看著母親彈唱,佩服著她的音樂天份和音樂素養。她能自彈自唱,能伴奏。數年後,她退休,又去音樂幼兒園教孩子彈鋼琴。她記譜能力強,無論彈奏還是演唱,都能自如地變換曲調與和聲。
她聽力敏銳,總能聽出我的音高不夠,或不準,或其他的什麼毛病。那段時間,母親不僅教我,她自己也非常努力地學習和提高演唱技巧。她隨喉科醫生林俊卿先生學咽音唱法,又與早年的老師,留美回來的李維博先生切磋技藝。她常去中央樂團聽課交流,樂團的獨唱演員孫家鑫和張麗娟都曾與母親同學。她還做了大量的聲樂筆記,我甚至懷疑她打算寫一本有關美聲唱法的書。
對美聲唱法,她有著宗教般的感情:“學會正確的發聲方法,任何人都可以唱得好,只要她/他有基本的嗓音條件。”“以前嗓子長小結,還是因為方法不對。東歐的唱法是面罩唱法,唱的時候是要‘唱’出來,而林大夫的咽音唱法是要放鬆聲帶,而不是特別要‘唱’出來。就像這樣‘啊’,你聽,這是沒有受過訓練的大白嗓。咽音是頭腔共鳴,聲音向上向後走,你以為聲音不大,但有共鳴,音量大。”“你唱的時候,喉結要穩定。”
她說著說著,就用手指掐住我的喉結,試圖分開喉部的兩隻小骨頭。“你的喉結,喉結要固定不動,喉氣不要向上跑,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唱過高音之後,你的嗓子才不會調上去,馬上就能唱低音。”私下裡,我以為林大夫的發聲方法固然科學,但那不是唱歌,而是肌肉訓練。
母親指導我練歌
訓練了一段時間後,我就去報考鐵道兵文工團和中國歌劇舞劇院。考歌劇院時,郭蘭英是主考之一。我參加了複試。老師們滿意我的聲音,但身高卻不符合要求,最終未被錄取。母親繼續教我唱歌,但私下裡,我認為她是嚴師,卻不是好老師。在教我唱歌時,她往往批評有餘,鼓勵不足。有時我一張口都被她打斷:“位置,位置!”“錯了,錯了。”
我終於患了聲樂課恐懼症。幸虧後來大學重開,我也幸運地考上。面對那些“唱衰”我們的人,我終於可以替母親爭一口氣了。
母親和她的學生
1974至1985年,隨著美聲唱法的興起,歐風美雨鋪天而來,一直打壓洋唱法的“民族派”不再趾高氣揚了。在多年被冷落被迫害之後,母親的學生中有女高音、男高音和男中音,她似乎也被重新認識,重新獲得了尊重。
新時代帶給母親一定的尊嚴,也帶來名利場上的痛苦。雖然母親自己能唱,對唱法也領悟頗深,教導學生毫無保留,盡心盡力,但她個性嚴謹,一直是社交和名利場的低能兒。
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場獨唱音樂會,獨唱者正是母親的一個學生。她跟隨母親多年,能唱的西洋歌劇基本上都是母親一字一句教出來的。音樂會後,在接受電視臺採訪時,她卻隻字不提母親,自稱是某個有名氣的聲樂老師的學生。據我所知,她僅是那個名人上大課時的旁聽生。
母親每次提到這類人和事,難免氣結,並說從此她再也不教學生了。但每當有人求教,她又故態復萌。
母親唱了一輩子的歌,雖然她的美貌和音樂才能從未給她帶來一點世俗的名利。
我的母親於2017年10月10日去世,謹以此文紀念她。
2016年7月作者在捷克克魯姆洛夫
作者簡介:杜欣欣,1954年生於重慶,在北京長大。1969年隨母去東北下鄉,之後當工人七年。1978年考入大學,1984年到美國留學,現居美國。曾出版過《恆河:從今世流向來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7年),《此一去萬水千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