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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老了,帶著他的倔強和手藝,被埋在了河的對岸。他的墳像個機槍碉堡,佇立在村莊的西南角,守護著這片土地和自己的兒孫。

我回家那天,老頭躺在床上,已經不省人事。我記得他以前不這樣,以前他很倔強,很好強,只是那天他不再精神奕奕。本來以為人長大了就不會再流淚,可是看見他枯瘦如柴的躺在床上,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淌。

老頭是個篾匠也是個廚子,他會編竹筐更會做菜。每年他都會去河西面的水溝裡割藤條,然後編成筐子或者其他的東西,自己用或是送人。從我記事起,就覺得老頭沒笑過,他總是板著臉,夾著自己卷的菸捲,頭上繫著一根繩,有時候帶個灰色的帽子,騎著那輛破腳踏車從三角地到大頭地再到園裡,每天巡邏,看著這幾塊地的糧食。

老頭喜歡清靜,孩子的吵鬧會讓他煩躁,他會生氣罵人,所以我和表哥總會很怕他。我喜歡從他的工具箱裡翻找玩具,那是我童年的百寶箱,鋸子、鑿子、火鉗等等。我喜歡用老頭編筐子的藤條做弓,用他穿鍋蓋的高粱杆做箭,然後跟表哥們比賽,最後被老頭罵哭,兩眼噙淚的往家跑。

後來,老頭漸漸開始願意跟我們聊天了,我覺得他老了,也或許是他覺得我們長大了。他去過大城市,到過濟南,但是他沒到過青島,於是在他還能說話的時候,總是問我青島是什麼樣子的,是不是到處都是大船?是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是平原地還是丘陵地?也種小麥嗎?我剛剛回答他第一個問題,他就迫不及待的問下一個,如此反覆,因為他早已經記不住。

老頭應當是看透了生死,他這一生圍著鍋臺轉,村子裡婚喪嫁娶都由他來做廚子,看慣了生也看慣了死。他揮舞著鐵勺,在一場場婚禮中獻上祝福,又在一次次葬禮上敬上祝願,餵飽了活人也送走了死人。他好像早就預料到了一樣,早早的給自己打了一床箔(用麻繩將高粱杆穿綁在一起,類似於草蓆),準備在自己葬禮上使用。

墳是別人給他準備的,就算再倔強他也沒有選擇權了。在一片哭聲和唏噓聲中,老頭結束了他在這人間的最後一場儀式,從此和這大好世界再無關聯。

我想,老頭應當滿意他這一場人世遊,至少他走的還算風光。

我們終將成為那一捧飛灰,只不過可能沒有老頭那麼幸運,至少他還有個碉堡似的墳包,而我們可能最後只剩一個小匣子。離開村子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圍繞在村子周圍的老墳,清明的黃紙還反射著耀眼的光,那哭聲彷彿還在耳際環繞,只是我再也聽不到他們的叮嚀和嘮叨。

此文寫於2017年5月2日,紀念老頭離世10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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