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老伴西去之後，我整個人彷彿就失去了生活的支柱，幹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一百二十平米的屋子顯得格外空蕩，書架上的書本是我最好的伴侶，但拿在手裡又無心閱讀下去。

深夜，睡夢中我總感覺窗外有人在呼喚我，側耳細聽，又聽不到，應該是窗前那簇美人蕉被風吹響的聲音。我反覆地對自己說：“那不是有人在叫喚我，那是風吹動美人蕉的葉子發出的聲音！”可我並不相信自己的話了，冥冥之中就是有人在遠方呼喚我，呼喚著我去尋找他。

那個人到底是誰呢？他在哪裡？他為什麼要呼喚我前去找他？我一時無法知道。

這天，我翻開泛黃的日記本，無意中看到了下鄉時寫的一篇日記，似乎找到了答案，知道了呼喚我的人是誰了。

日記的內容有點難以言喻，因為寫的是我對一個農村小夥子的感覺，其中一句充分顯露出了我當時的心情：“老庚，你不主動向我表白，難道要我來向你表白嗎？如果你有那個勇氣，我寧可放棄返城的機會，陪你一起耕田種地，做新時代的牛郎織女，直到地老天荒。”

這篇日記讓我好像年輕了幾十歲，思想也活躍起來，心又飛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小山村，飛到了灑滿知青汗水的田野。

在我的視野裡，那個老庚正在田野裡忙碌，他身強體壯，面容清秀，憨厚老實，是村裡最勤快的小夥子。

其實，他的名字不叫老庚，叫小牛。我之所以在日記裡稱呼他老庚，是因為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在農村，大家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稱為老庚，同名同姓的則稱為老同。我對於他的好感，也是始於和他是老庚。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老庚是最吃得虧的人。有一次，隊長安排我們跟他一起到山丘上削草皮做肥料，沒人監督，我們無拘無束邊削邊玩，很是開心，可他片刻都不歇一下，鋤頭掄個不停，一點不知道累。他彎著腰猛幹，我們做樣子削也是過意不去的，勸他也歇歇，但他只是笑笑。削草皮也是有任務的，沒完成任務也沒法交差。到了快收工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玩過了頭，開始拼命地削起來。每人削一擔草皮，現在還沒削半擔，怎麼辦？這時，他開了口：“你們不要急，把我削的這些拿去吧，我重新削就是了。”

“這怎麼好意思呢？”我說。另一個知青急著要回去，說：“怎麼不好意思？你們是老庚，老庚就應該幫老庚。快快快，把草皮裝好挑回去交差。”

等我們把土箕裝滿了，再看他的腳下，一塊草皮也沒有。我們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好，可老庚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大手一揮，說：“你們先走吧，我很快就可以削一擔的。”

等我們洗去一身的汗漬，換上乾淨的衣服，端著碗聚在樹下吃晚飯時，天已經黑下來了。此時，我們才看見老庚挑著滿滿一擔草皮呼哧呼哧地從旁邊走過去。

“哈哈……”見他那個樣子，有個知青忍不住笑出了聲，說，“今天不是多虧了小鳳那個老庚，我們到現在都沒有飯吃，還在削草皮哦。”

為了我們少乾點活，老庚忙了一個下午，這麼晚才回來，一般人是不可能這樣做的，削滿了一擔草皮就會回來，才不會管別人削到什麼時候呢。我笑不出來，只覺得這個小夥子人勤快不說，心地還特別好。

如果說僅僅是因為他和我是老庚，還幫我們削了草皮就俘獲了我的芳心，那我也太淺薄了。他捨生救我才是關鍵。

那天，不知怎麼回事，生產隊一頭水牛突然發起瘋來，掙脫鐵犁，見人就拱。我就在邊上種豆子，瘋牛徑直朝我跑過來了，情況非常危急，那一刻，我都嚇傻了，知道自己不死即傷。也就是在這個緊急關頭，老庚挺身而出，手裡拿著鋤頭大喊著衝到了我面前，用身體擋住牛。好在那頭瘋牛被嚇住了，拐了個彎跑掉了，不然，傷的可就是他。

這真的有點像小說裡寫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但真的發生在我的身上了。有人說，如果不是老庚及時把牛嚇走了，我真的很危險，後果難料。

說實在話，我很感激老庚，也很欣賞他的勇氣，心想：“老庚雖然沒什麼文化，但人踏實，比起那些有點文化，而想法太多，愛耍小聰明的知青來，其實還更適合託付終身。”

“老庚，我其實挺欣賞你的。”我試探過他幾次，想看看他心裡有沒有那個想法，有點遺憾，他不解風情，在情感上簡直就是木頭人。

農村的小夥子是不是都是這樣，根本不懂得談情說愛呢？我想進一步證實一下，如果他是勞動的強者，情感的木頭，也就懶得有什麼想法了。

我一共有兩條裙子，一條黑的，一條白的。我穿了那條白色的裙子晃到他面前，直白地問：“老庚，你覺得我漂亮嗎？”他的臉瞬間變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道。”

他真是情感的木頭人！算了算了，浪費表情，不再理會他了。

沒過幾天，颳了一大風，把我曬在外面的衣服都吹到水溝裡去了，那條白色的裙子沒找到，也不知吹到哪去了，我想臭美一下都臭不了。

後來，我們返城了，偶爾還會想起老庚。我回了一次插隊的地方看望鄉親，那時他已娶了老婆，也是一個非常勤快的女人。

陷在往事裡真難回到現實啊，我突然想再去看看老庚，看他現在怎麼樣了。反正，我如今兒女都成家了，沒有什麼牽掛，去農村走走就當是旅遊吧。我把想法跟閨蜜說了，她聽說我是想去探望一下當年的心上人，來了興趣，決定陪我一起去。

可是，當我們興致勃勃趕到當年插隊的小山村時，並沒有如願見到老庚。有人告訴我，他早幾年就到城裡享兒子的福去了。沒有人知道他的電話，還是在村支書那裡問到的。

當我打通了老庚的電話時，他說他在上班，還記得我。我說我想見見他，他猶豫了一下，說：“你來吧，到我上班的地方來。”

不見到人我是不死心的，況且離他所在的城市也只有幾十公里的距離，決定去找他。

一見到他我的心就有些悲涼，他是在幫人守門，守的不是工廠的門，也不是小區的門，是一處荒蕪的養殖場。他說養殖場的主人養殖賺不到錢不幹了，想轉手一時也轉不出去，怕人把這裡佔了，就僱了他來守，一個月給他一千塊錢。

他這哪裡是進城享兒子的福呀，這是進城受苦呀！

經過一番聊談，我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這偏僻的地方工作了，他兒子在城裡買了房要欠了點債，他想替兒子分擔一點負擔。他的老伴早年過世了，和我一樣孤單。

冥冥之中在呼喚我的就是面前風燭殘年的老庚嗎？我在心裡問自己，他年輕時就是情感的木頭人啊，現在更是木訥了，我有必要證實一下嗎？

在我無法啟齒的時候，閨蜜看出了我的心思，問他：“你和鳳姐同年同月同日生，以前也在一起勞動過，現在老伴都走了，我覺得不如在一起生活算了，相互之間也有個照應。”

他並沒有立即搖頭，而是嘆息了一聲，直言：“這怎麼可能，如果可能，也不會等到今天。”

他這是話裡有話啊，難道他根本不是情感的木頭人，當年只是因為自卑心理才不敢向我表白？我有點動情地說：“往事歷歷在目，老庚，你的晚年如此不堪，我的心裡也是蠻難過的，你可懂？我依然欣賞你……”

“小鳳，我怎麼不懂？我不是木頭人，我懂。可我們不是一路人呀，種田的人是永遠沒有停息的，直到油幹脂盡，這是命。我有自知之明……”他說，“你既然來了，我就把那樣東西還給你吧。”

接著，他用顫抖的手開啟一個粘滿了灰的包裹，嘴裡還說：“珍藏了很多年了，該物歸原主了……”

包裹裡包著的不是別的東西，是我那條找不到白色裙子，天啊，是他拿去了，還珍藏了這麼多年！

“老庚、老庚……”我突然像個少不更事的孩子，握著他的雙手，直愣愣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兩行淚，箇中滋味誰人懂？我相信了，夜晚呼喚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庚呀，縱然相隔千里，可我的心靈感應到了。

“鳳姐，鳳姐，你不要激動，千萬不要激動，你有點高血壓。”閨蜜怕我出意外，過來攙扶著我，說，“你們都坐下，都坐下。”

最終的結果是，此行我的收穫是解開了幾十年前的謎團，但老庚還是老庚，我還是我。命途多舛空悲嘆，一淚清淚祭青春，嘆嘆嘆！

20210222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