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九是母親的生日,長沙濛濛的天氣更加深了自己憂傷的心情,在野外點香燒紙之時,心頭總閃現對母親的思念。有感恩更有愧疚,好像有一種縈繞了很久的心緒終於在這段時間迸發出來。也難怪,這幾年回老家過春節,總會不自覺地想去看看母親的故鄉,順便探望一個舅媽和一個表姨。其實,這不僅是感激她們過去對我們家的恩情,更是表達對母親的懷念和敬重。
母親出身地主家庭,我們小時候聽她講過,外婆嫁給外公時還帶了兩個丫環過來(可見當時盛況空前)。但母親命苦,三歲時外婆病故,外公長期在外當差(當過保長),她是伯母和嬸嬸們養大的(他們畢竟是大家閨秀,視母親如親生女兒)。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家裡很悽慘,外公總是被批鬥,甚至不讓來我們家住(因為我爸是黨員),母親總是把一些能吃的東西放在樹林裡,約外公取回去。在我四歲的時候,外公終於忍受不了人性的折磨,用菜刀割頸自殺。到今天,我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屋子裡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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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留給我們的第一份遺產是孝敬和真誠。因為母親小時候是她的伯母和嬸嬸們帶大的,所以,母親特別孝敬長輩。文革時期是母親家族最倒黴的時候,她的伯母、嬸嬸,還有她的兩個姑姑在我們家一住就是一個月,那時候家裡的口糧有限,母親省吃儉用,經常米不夠煮稀飯,一起同甘共苦。我父親的姑姑晚年瘋了,子女都嫌棄她,母親也把她接來我們家耐心伺候,每年要住近三個月,活了九十歲。父親的嬸嬸無兒無女,本是村裡的“五保戶”,母親堅持贍養到終老(79歲),這個奶奶脾氣很壞,動不動罵人,母親總是吞聲忍氣讓著她。父親跟姑姑關係不好,母親總是揹著父親讓我們小孩送東西給姑姑(父親只有兩姐弟,姑姑大父親十歲)。姑姑再婚時遺棄前夫的女兒(當時四歲),母親剛嫁過來,自己還沒生小孩,這個表姐在我們家從四歲撫養到十七歲出嫁(正因如此她跟我父親姓陳,而且不叫舅舅叫叔叔)。其實,我表姨和母親沒有血緣關係,是外公再婚時第二個外婆帶過來的,母親卻跟她親如姐妹(因母親是獨女,外公也死得早,表姨和第二個外婆成為了我們最親的人)。在村裡,因為我們家是外鄉遷過來的,作為唯一的陳姓家庭,父親很強勢,而且長期當隊長,但總跟人扯皮打架,母親從不幫腔,事後還會主動到別人家裡賠禮道歉。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從未跟別人紅過臉,更別說罵人。她和父親鬧彆扭的方式也是一個人暗地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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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留給我們的第二份遺產是勤勞和吃苦。母親因為出身高貴,從小沒幹過體力活,所以,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不會插田等農活,但特別會幹針線活。為了子女的生計,母親還是學會了家務活。我們家的主要經濟來源靠養豬,炎熱的夏天,母親總會搶在中午頂著太陽在地裡採紅薯葉;晚上切豬草煮豬食多要熬到十一、二點,那時候環境很差,我們子女最主要的任務是用蒲扇幫母親趕蚊子(可能是從小就敬重母親,我們那時總是爭著幫母親趕蚊子,儘管想睡覺,眼睛都睜不開了)。在我們村裡,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會專門做一種小木桶讓小孩去水井裡挑水,只有我們家,母親從不讓我們去挑水,因為擔心我們會淹死。後果是,母親一個人翻過一個小山坡每天挑五擔水。上小學時,很多同學常要順便挑一擔穀子到大隊部碾米,放學後挑回去,只有我母親不會讓我們做這種事,只要專心上學就行。說到採紅薯葉,也得益於母親的勤勞和精明,那時,村裡多數小孩放學後便是到處採豬草,只有我們用不著採豬草,因為母親和父親利用家裡的荒地種了很多紅薯,紅薯可以用來充飢,葉子可以養豬。每有空閒,母親就會上山砍柴,一堆堆,一垛垛,房屋四周,只要有空間,就會存放柴草,所以,不管冬天多麼冷,春天如何多雨,我們家總是有燒不完的柴火。尤其是“雙搶”時節,大家冒著熾熱的日頭收割穀子,母親和父親還會搶時間把儘可能多的稻草挑回來,所以,我們家的牛從不擔心過不了冬。她常跟我們聊的一句話就是:天上有東西掉下來,還要起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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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留給我們的第三份遺產是遠見和眼光。母親教育我們子女的方式談不上有特色,最多是潤物細無聲般地言傳身教,現在我還能想起小時候父親打我們的情景,就想不起母親打我們是什麼樣子,也可能壓根就沒打過我們。但我們特別尊重母親,只要她不允許的,我們就不會去做,比如吸菸,和同學打架等。最讓村裡人佩服的是,改革開放後家家戶戶打牌,唯獨我們家不準玩,甚至哥哥結婚後分家了,也不得輕舉妄動。母親在家裡沒有經濟權利,除非用雞蛋到市場上換幾個小錢可以自己做主,養豬出售賺到的大錢完全由父親控制。所以,母親要辦事,必須徵求父親同意。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一生最大的堅持就是不准我們失學。哥哥當年需要推薦上高中,因為村裡排斥外姓,自然輪不到他。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目光短淺,不推薦拉倒,正巴不得家裡添個勞動力。我現在還記得,母親一次一次如何苦口婆心和父親做工作的情景,有幾次,父親被勸得不耐煩,還打過母親。最後,經多方努力,哥哥上了高中。我是村裡唯一考上高中的,父親依然不讓讀,村幹部和老師到家裡做工作,但父親還是不願出學費,然後,母親帶著我到村信用社主任家借錢才上了學(過了好多年,那位信用社主任還吹牛說是他成全了我)。弟弟高考落榜,這時我已參加工作,母親總有意無意地跟我念叨,弟弟還是要繼續考,你必須幫弟弟一把。最後,弟弟成為了大學教授。現在想起來,全村的小孩都要幹活,為什麼母親儘量不讓我們幹活?不讓我們挑水?不讓我們採豬草?不讓我們碾米?可能不僅僅是母愛,更是一種遠見,一種眼光。記得我上大學時,母親拉著我的手:“兒子啊,你現在出去了,但如果你能把全家帶出去,才是我最大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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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們做子女的能明顯感覺到父親喜歡誰或不喜歡誰,但就是不知道母親到底喜歡誰。那時候雖然家裡不富裕,但母親總能想盡辦法讓我們幸福快樂。她教我們在煤油燈下做皮影,跟我們用線頭玩花樣,握著手指猜指頭,等等。我們家最有紀念意義的活動就是過生日吃雞蛋。不知為什麼,那時沒有下長壽麵,就是純雞蛋燉湯那種。如果過生日正好在家裡,肯定有雞蛋吃,即使出門在外,母親也會在以後回家時補償一碗雞蛋湯。有一次,我沒回去過生日,母親竟然讓妹妹把蛋湯送到單位來了。有一次,母親盯著弟弟一口氣連續吃完六個蛋,問他好不好吃,弟弟居然說不知道雞蛋的味道,這件事讓母親唸叨了一輩子。弟弟在外讀書,母親總會把好吃的東西留一份給他。每當我們念英語或朗讀課文,甚至吹笛子,她都會坐下來靜聽,好像她能聽懂似的。暑假很長,我們多會在家裡呆得很久。母親時不時泡杯茶,然後,靜靜地關上門。有一次,我特意問母親,為什麼不坐一會,她說,我其實就在乎你們在家的這種感覺。每到冬天,母親就會早早地到山頭燒碳屑準備我們回家過年,直到現在,有時我偶爾看到某地的一盆盆碳火就自然會想到母親的溫暖。
為了回報母親,參加工作後,我每個月拿十塊錢給母親(那時的工資只有41.5元),她死後我們才發現,那些錢她從未動過,一張張整整齊齊放在櫃子裡。母親死得早,當時只有五十六歲,但卻有七十歲般的衰老。她的這一生太辛苦了,太勞累了。根本沒有給子女孝敬的機會就匆匆地離世了。子欲養而親不在,現在,我依然會時不時夢見母親,而且,多半會從抱頭痛哭中醒來,其實,是思念,更是愧疚。
謹以此文紀念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