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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庚子年二月二十八日,母親離去了。近兩年,我多次夢見母親離我而去。一次抱著母親號啕,另一次我和父親祭掃,竟找不見母親的墓地,無助大哭。均在半夜時分驚醒,我趕緊開啟手機,雖然是夢,仍心驚膽戰。三點、五點、六點,起床時,鈴聲沒有響起,我這才敢確定那就是夢。我責備著自己,卻又滿心歡喜,母親說,夢是反的。童年時代,我做了可怕的夢,母親總是這樣安慰我。我半信半疑。人到中年,我堅定地相信母親的說法。既然是反的,就不用那麼緊張。每天晚上,我要和母親通話,那日,我沒等到晚上便撥通了她的手機。我以為,這樣幸福的通話會一直持續下去。

在那個早上,母親離開了。

我沒有哭。我不相信母親離我而去,她只是如以往那樣睡著了,那麼安靜,那麼安詳。在病重的日子,母親經常從睡夢中驚醒,而醒著,她止不住地呻吟。現在,她香甜地睡了。原來她是高個子,原來她的腿這麼直。我坐在她旁邊,就那麼坐著,就那麼看著她。直到從老家返石,我好像都沒流淚。

清明前夕,我開車回張。當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到了蔚縣地界時,我突然意識到母親不在了,突然意識到母親不在意味著什麼。她不會再站在窗前,看著我停車,不會再叫我的名字,不會再問我幾點走的,路上吃了什麼東西。她不會再去廚房忙碌,不會再讓我到床上展展腰。她不會再早早地搬出被褥,不會再偷偷檢查我的洗漱包,看我是否吃藥。她不會再坐在餐桌前,看著我吃飯。她不會再叮囑我少喝點酒。她不會再囑咐我安心寫自己的,不用操心她。她不會再和我講鄉村往事。她不會再一遍又一遍地說開車要小心。夜裡,我再聽不到她從睡夢中驚醒的聲音,再聽不見她壓抑的咳嗽聲,再見不到她佝僂的身影。

心陡然被挖空,眼淚決堤般洶湧。視線受阻,放慢車速,抹一把,再抹一把。後來不得不把車停在路邊。

2

我十二三歲時,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妹妹乘坐牛車去內蒙古地界的村莊照過一張合影照。沒有父親。父親是木匠,總是忙碌。那是我第一次照相,既好奇又興奮。十幾裡的路,走了兩個多小時。沒有我想象的那麼有趣,站在用布做成的背景前,三分鐘不到就結束了。待乘車前去的人都照完,便開始返程。剛過中午,日頭毒辣,腹中飢餓,而那頭老牛也疲睏到極點,怎麼抽都是四平八穩。出發前都是打扮過的,如登臺演出般,也就是臉和脖子洗得更乾淨了些,女人們雪花膏抹得更厚了些。我們兄妹三人也抹了。待回到村莊,個個灰頭土臉,嚼嚼,嘴裡還有沙子。終於照相了,辛苦是值得的。

照片是黑白的,半個巴掌大小,我覺得把我照醜了,嘴唇那麼厚。把我照醜也就罷了,母親也不如她本人漂亮。母親並非第一次照相,我見過她與同學的合影。雖然也是黑白照,但站在前排的她光芒四射,連她烏黑的長辮子都那麼亮。我在堆放糧食雜物的小房無意翻到過父親和母親的結婚證,證上的母親也是俊美的。我不知父母為何要把結婚照與雜物放在一起,而不是藏到櫃子裡。我像窺看了父母的秘密,甚是慌張,又放回原處。

那時,我不知道,照相的經歷,老牛、塵土、毒日、西風,隨著時光的行走會成為美好的記憶,在咀嚼中永恆。那時,我不知道,窺看在心裡住久了,會生根、發芽,枝繁葉茂。每每念及,芬芳流溢。那時,我不知道,庸常日子裡的數落、責備、疼護、牽掛會變成一樣的顏色,一樣的溫度;而所有的煙火,所有的場景、聲音、眼神,所有的畫面會隨同歲月一起發酵,甜如蜜糖。

3

在那個年代的鄉村,母親和父親一樣算是有文化的人,論起來,母親文化更高一些。父親因地主成分被迫中止讀書,母親退學則是外祖父的無用觀念。我少年時,母親常常和我說起。如果可以讀下去,人生或是另一種色彩,但許多時候是沒有選擇的。待我讀了師範,母親再沒說過。那個夢終如花瓣凋零。母親俊俏,但鄉村長得美的女人多的是,如果讓子女評說,沒有哪位兒女認為自己的母親相貌醜陋,可即便這樣,如果我當面誇母親,母親也該開心的。遺憾的是,我做過許多令母親開心的事,但從未誇過她。在意識深處,似乎誇母親貌美是不敬的。羞怯縫住了我的嘴巴。在一遍遍思念她時,我萬分後悔,最輕易做到的,恰恰沒做。為什麼不誇誇她呢,哪怕只一次。除了羞,我想,可能是覺得我的誇並沒那麼重要,且那不是母親特別的地方。母親出眾在於她的文化和才藝。

母親做過生產隊的出納,若說出這一職務的職權,可能會引來鬨笑。但彼時,是身份和能力的象徵,是有光環的。當然,隊裡也實在難找這樣的人才,不然也不會輪到母親。待有人能接替了,母親便被卸去職務。

母親還代過課,那也相當了得。她代課的自然村距我們村有六七里的距離。沒有腳踏車,來回步行。那段日子母親心情極好,不要說六七里,就是十里二十里,她也不會累的。待有人能接替,母親的任教生涯便結束了。沒有幾個人記得她當過出納,但教過的學生都記得她。某年,我和母親鋤地時迎頭遇上那個自然村的某某,那人停住,很恭敬地叫了聲趙老師。母親愣了一下,才應答。美好的記憶被喚起,母親臉上浮現彩霞。邊鋤地邊和我講這個學生如何,那個學生又如何,好像他們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其實不是。母親興奮得有些過,許多年後,我才明白她為何那麼高興,絕不僅僅是美好兩字可以涵蓋。

母親擅長畫、剪窗花,這不由公家定,沒有誰從她手裡奪去。

每年春節前一個月,家裡便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多是女人,也有男人,都夾著紅紙,除了自家,有時還捎帶鄰居的。母親直接問,畫什麼呀?有的會讓母親看著畫,什麼都行;有的細心,說去年畫的喜鵲登枝,今年畫別的吧。急的,母親當下就畫了;不急的,母親會留下慢慢畫。我喜歡看母親畫,有時還按她的要求將紅紙疊成方形或長方形。煤油燈昏暗,母親頭埋得很低,我想看得清楚些,脖子也伸得長長的,儘量不碰到母親。但有時太出神了,超過了觀眾的領地,母親畫得專注,也未注意到,頭與頭碰在一起,母親笑一笑,我趕緊退縮到原來的位置。

樹木、花草、日月、星辰、百鳥、蝴蝶……在漆黑的鄉村夜晚,在土炕上或生長或綻放或吟唱或飛翔或東昇西落。母親沒正式學過繪畫,除了個人喜好,我想也是逼出來的。如果鄉村有會畫的,她或許就不畫了。所以她的技法是野路子,沒章法,全憑感覺和悟性。她畫登枝的喜鵲,是從腳畫起,然後是身、雙翅、頭頸和尾巴,而畫在空中飛翔的喜鵲,則從喙畫起,喙上自然叼著花什麼的;若畫互相凝視的喜鵲,則從眼睛畫起,然後是頭、身、尾。如果說特點,我想就是自由隨意。有一次,她問我想畫什麼,我想了想說畫馬,她說那不行,馬蹄那麼硬,還不把玻璃踢碎。我認為她不會畫馬,所以找出這樣的藉口,沒料被她看破了。母親說馬就馬,然後就畫了。是長翅膀的、飛在空中的馬。我驚得瞪大了眼,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長翅膀的馬。我以為母親亂畫,那窗花沒給別人,貼在我家的窗戶上。多年後,我意識到母親信馬由韁的觀念,其實是前衛的。

村裡會剪窗花的不少,所以,母親既負責畫又負責剪的,多是親戚家的。剪窗花沒什麼意思,而且白日光線好才行,所以我不怎麼看。

母親畫得最大的畫是牆圍圖。土牆容易蹭掉皮,所以有條件的人家會把炕兩側用水泥打出一釐米左右厚的牆圍,再請畫匠畫八仙過海或九女歸家,有時只畫風景,那既要看畫匠的擅長,也要看主家之喜好。但請畫匠要花錢,所以有的人家貼一些舊畫,還有貼煙盒紙的,有的不搞任何裝飾。20世紀80年代,我家的日子也好過了些,父親打了水泥牆圍,裝飾自然是母親的任務。母親買了畫筆和顏料,一天畫一點,三個月才畫完。她沒畫八仙過海,沒畫九女歸家,也沒畫長翅膀的馬,她畫的是風景圖,但又不是純風景。風景裡有連續性的故事,雖然一個圖裡只有一到兩個人,但也能看出來,當然,也只有我這樣慢慢品的人才能看出,更多的人誇讚,都是大而無當的,畫得太好或太像了。

母親另一幅作品是弟弟家的牆圍畫。弟弟成家前,母親完成的。她有了經驗,自然畫得更好。

如果母親能接連地畫……我不止一次地想,也就想想,人生是不能假設的。她的畫作一幅也沒儲存下來,但畢竟是有作品的,始終裝在我的腦子裡。

4

才藝不是母親的飯碗,母親的本職是農民,要下田勞動,而且,父親因為是木匠,另有活計,幫不上她,母親的負重要超過別的女人。母親並非優秀勞力,不像我四姑,割地無論多長的壟,從頭至尾不停頓不直腰,沒人追得上她。四姑是村裡的鐵姑娘,母親差得遠呢。割地一般五至六人一組,領頭的叫駕轅,最末的是捆腰,即把割倒的莊稼捆綁成形。若是四姑那樣的好手駕轅,整個小組的速度都快,然若遇上母親這樣的慢手,也快不了哪兒去。駕轅的急,捆腰的也急,但更急的是母親。她不願拖後腿,又割不快,越急越亂,左手、包括腳踝傷痕累累。整個秋天,母親的左手都纏著布,沒等這個手指好利索,那個手指又割傷了。即便這樣,母親也不請假,不是請不出,而是不敢請。如此賣力,年終分紅因賒欠,櫃子、缸、水桶都被抵了債,若工分不夠,被抵扣的東西將更多。

土地承包後,勞動自由了許多,可以快,也可以慢,但仍不輕鬆。而且單項技能不行了,耕、耬、鋤、割、碾場、揚場、套車、趕車,樣樣都要會。但不是每項技能都能學會,比如捆腰,母親就學不會。她倒是能捆住,但腰桿不緊,裝不上車,拎起來便天女散花。許多次,母親都得請親戚捆腰,那還要看人家有無時間。每到秋天,母親都愁眉不展。我學會捆腰是逼出來的。開始也捆不牢,後來終於掌握了竅門,無論小麥莜麥,還是胡麻黍子,都不在話下。

但我也不是什麼都能學會,有些活須和母親合作完成,比如套車,當然不是每次都能合作好。某年秋天,我和母親趕牛車到後灘割地,趕車並非只是代替腳力,而是還有割草的任務,須用車拉。割了沒一會兒,西邊就陰了。我擔心下雨,勸母親回,母親不肯。農村有個詞叫搶收,即在暴雨、冰雹來前搶割莊稼。母親是要搶收吧,然黑雲行走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不到一小時,便吞噬了天空。狂風大作,沙塵撲臉。母親這才急了,令我牽牛。牛平時是溫馴的,那日耍起了脾氣,怎麼也不肯把身子倒進車轅。要麼倒退了,卻往另一個方向。我抽打了兩下,它更不配合了。後來,我牽住韁繩不動,母親拽車前行,好一番折騰,才將車轅鞧住它。那時,豆粒樣的雨點已開始砸落。兩人被澆了個透,我沒少埋怨母親。那晚,母親烙了白麵餅,作為對我的獎賞和補償。數年後,我開始寫作,方意識到淋雨的經歷其實是財富,我無須為寫暴雨而刻意體驗,就算體驗,也不會在狂風暴雨中行走一個多小時。

冬閒是個偽詞,至少對鄉村的女人們而言是這樣。沒有集體勞動,男人們可以吹牛聊天,打牌喝酒,但女人們不行,一家老小的鞋帽衣服,都在等著。這既是體力活又是技術活。其中做鞋最耗時。先是粘鞋幫,要用面熬糨糊,不能太稠,否則粘不勻,也不能太稀,那會粘不牢。然後把提前剪好的破布一層一層疊加粘在一起,用石頭壓在炕頭,乾透後再用針線縫。鞋底更難做:把剝下來的麻搓成繩,繞到用動物骨頭或木頭做成的繩棒上,鞋底的粘法與鞋幫相同,但比鞋幫厚許多,要分兩次才能粘好,而且因為厚,縫納的針腳須細密,否則鞋底不結實。納鞋底極枯燥,因用勁兒勒,手背都要套個布套,否則幾下手背就青了。冬日的夜晚,母親納鞋底的聲音伴我入睡。一覺醒來,母親在納;又一覺醒來,母親還在納。我不知她幾時睡的,又是幾時起的。我於1984年考入張北師範,上師範的頭一年,穿的還是母親做的布鞋;而母親做的棉褲,我一直穿到成家。

母親嫁給父親時,基本什麼都不會,但一樣又一樣,或被動或主動,她都學會了。後來進城,她學會了做生意,學會了討價還價。歲月染白了她的頭,她亦在歲月中證明了自己。

5

來,嚐嚐!

某次坐火車,對面的婦女撕開小袋的麵包讓小孩吃。那小孩扭著不配合,婦女如是哄勸。我突然想起母親。

蒸饅頭放鹼是很關鍵的步驟,鹼大發黃,鹼小則酸,母親掌握不好,這和畫畫不同,想象派不上用場,母親的竅門是燒鹼蛋。待面揉好後揪一小塊放在灶裡烤,有點像烤麵包。鹼蛋上難免沾了柴火和灰,但拍打幾下便光滑而乾淨。若是鹼小,就再往麵糰加點兒鹼;若是鹼大,就讓麵糰多餳一會兒。這是個笨辦法,但有效,不怕麻煩,還可以燒兩次鹼蛋。

母親每次燒鹼蛋,我便虎視眈眈地守在旁邊。那時,我總感到餓,好像胃裡裝了大鏟子,吃進的東西都被鏟跑了。母親掰鹼蛋察看過,便塞給我,彷彿怕饞嘴的我不好意思,每次都要說,來,嚐嚐鹼大小!有時還問我,怎麼樣?似乎我的評價多麼重要。我不說大,也不說小,香噴噴的鹼蛋兩口就被我吞進肚,哪顧得上品嚐?含糊地唔一聲,算是應答。

母親擅長做莜麵,推窩窩、長魚、扁魚、三下魚、黑山藥魚、鍋餅、純面傀儡、山藥傀儡、山藥餅、山藥餃子、行李捲、摩擦擦、壓餄餎……壩上莜麵有四十餘種做法,母親幾乎都會做,在這方面,母親無師自通,且有創新。比如她用熟土豆搗成泥團蘸湯料吃,我在他處從未吃過。莜麥耐寒抗旱,是口外種植最廣的作物,被譽為口外三寶之一,一個又一個日子是靠莜麵的餵養前行的。那時,我奢望著天天能吃上白麵饅頭,終於如願了,卻覺得還是莜麵好吃。母親更是這樣,在縣城居住的日子,隔天便要吃一頓莜麵。

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玉米麵是主糧。雖然種的是小麥和莜麥,但交完任務糧,所剩無幾。在糶糧的同時,買回玉米麵。對這個陌生的品種,母親很快就學會了蒸玉米麵窩。自然不乏創造,如玉米麵傀儡、玉米麵攤餅、玉米麵糕、玉米麵餃子。她的創造是逼出來的,因為我們兄妹三人都不喜歡吃。母親當然也不喜歡吃,但每次她都裝出香甜可口的樣子,有時故意咂出聲音,就像她吃的是山珍海味。有一次,弟弟吃了幾口嫌難吃,便摔了筷子,母親很生氣,拍了弟弟一掌。她對食物心存敬畏,可以不吃,但不能說難吃,說難吃就是對糧食的大不敬,是對賜予食物的上蒼的大不敬。

有了電視後,母親的視野開闊了許多,常常跟我探討一些問題,比如詐騙,比如天災,比如命運,比如人心不古,其中探討最多的是吃。我說起去什麼地方開會,她便問我那個地方的人吃什麼,我講餐桌所見,母親常常瞪大眼,問,那也敢吃?或,那也能吃?繼而問我吃飽吃不飽,彷彿我每次出外必定要餓肚子。我說不是每樣菜都吃得慣,但總有合口的。母親便道,那就多吃點!似乎沒有她的呵護,我不敢張嘴似的。母親從不挑肥揀瘦,之所以把吃看得這麼重要,實在是因為餓怕了。雖然後來不必為吃喝發愁了,但終其一生,飢餓的陰影從未遠離。

6

第一次讀《三國演義》,看到曹操所言“寧叫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我甚是不屑,在日記本上寫下“寧叫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或許可笑,但那是我真實的想法,並不是突發奇想,而是從小耳濡目染所致。

如果飯桌上是白麵,要麼是節日,要麼是來了客人。來客,哪怕家裡沒有,也要去鄰家借。也可以說,來客就是節日,所以我盼著客人來,當然母親就發愁了。父親礙於面子,借面向來是母親的事,除非兩人正鬧彆扭,父親才出馬。

所借不會很多,所以客人優先,以免吃得鍋見底兒。有了先後,自然就分開等級。比如烙餅,給客人吃的是純油餅,而自家吃的幾乎沒油。有時,母親為了讓兩樣的一樣溼潤,先倒半碗水,再倒一點油,油水混合,可手藝再高,也不如純油的香。有一次,父親的同學來了,是縣劇團團長,父親特意買了瓶香檳酒,他以為香檳可以當白酒一樣,不知酒量大的人喝幾瓶都沒問題的。後來明白到了,特意囑咐母親烙餅多放點油,似乎這樣可以彌補虧欠。母親確實很大方,油餅擱多了油,皮上滿是泡,黃澄澄的,我在旁邊燒火,看得直饞。母親自然瞧出來,在讓我將餅端進裡屋時,極其嚴肅地說,送桌上就出來燒火。我哦哦著,意識到母親豪奢了一把,餘下的餅怕是連油星子也沒有了。我端進屋,並沒馬上離開,油餅的味道勾住了雙腳。吃不上,多看看也是好的。客人夾了一張,看看我,對父親說,讓孩子也吃吧。父親說他還要燒火,一會兒再吃。同時給我使眼色。我沒動,不是故意的,實在是被焊住了。客人便夾了一張放在碗裡,推給我,先吃,吃了再燒。我沒忍住,站在炕沿邊,幾口把一張餅吞進肚裡。我擔心母親揪我出去,邊吃邊瞄門。客人讓我再吃,我沒敢,放下筷子就出去了。母親只是看看我,沒說話。我乖順地蹲到灶坑。與我料想的一樣,餘下的餅是油水混合。我並沒因吃了純油餅而吃刁了嘴,覺得油水混合也非常好吃。母親沒怪責我,但再來客,她反覆叮囑我,而且上升到有無出息的高度。母親對我寄予厚望,而我也發誓長大後有點出息,母親提到人生的高度,我不能不重視。我不但做到了,而且還代替母親監督弟妹。

如果從好面子入手研究中國歷史,中國文化該是非常有趣的。近來讀史,發現從秦漢到明清,歷史裡程和歷史走向,有時竟因權重者的好面子而改變。

但母親這麼做不僅僅是好面子,這就是她的處世邏輯,甚至可以說,是人生信條。

7

某年夏天,我帶母親到301醫院查病,做檢查時,醫生讓母親把褲子脫掉。母親看了我一眼,我從她的目光中讀出緊張。不是因為面對醫生,而是因為我在場。她低聲說,你出去吧,我一個人行。她那時已患有帕金森,手腳不怎麼利索了。我沒理她。她坐在凳子上,我幫她脫了褲子抱到懷裡。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待聽到醫生說脫光後,她一下慌了。她沒馬上脫,而是用近乎命令的口氣讓我出去。見她這樣,我正想退出,醫生說家屬必須留下。我就留下了。脫掉內褲,母親又慌又亂,雙腿不停地抖,幾乎難以站立,而她的臉有隱隱的紅色,彷彿她正在當我的面幹見不得人的事。終於檢查完,但穿上衣服好一會兒,她還在發抖。我笑著勸導,我可是你生的呀。可她認為“不光彩”,離開醫院時仍木木的。也就從那時,我發現母親非常在意在我面前的言行舉止。我很難過。我不知因何,不知母親因何有了拘束。我檢視自己,是否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傷了母親。我做得沒那麼好,但也沒那麼差,自認為。那麼,究竟是什麼?是母親的性格更靦腆了,還是她的思維邏輯不同於前?我想不明白,可我真的想弄明白,想讓她如我少年時那樣敢斥責、數落我。自她花甲之後,幾乎沒有。除了各種囑咐,她有的只是歉,有的只是愧,好像她負了自己的兒子,負了天下所有的人。

母親不再訓導我,而我卻開始因她的錯誤責備她了。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也忘了具體是什麼事件,總之,我自認站在了正確的一邊。在她生命的最後兩年,除了睡覺,她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吃藥和等待吃藥。中間只隔一小時,甚至半小時。細心的父親怕記不住,特意在紙片上記了,如課程表。沒錯,服藥成了母親的課程和任務。母親吃怕了,和我們商量,能否不喝或少喝。我們說不行,少喝不行,不喝更不行。她患的不是一種病,哪種病都需要喝藥。看她艱難喝藥也不好受,但總覺得這是為她好,以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心需狠下去。沒有商量的餘地,母親終於逃課了,不是所有的課都逃,選擇性的。有幾天,母親突然又咳嗽了,問她喝藥了嗎?她說喝了。她的聲音不是很高,目光也躲閃著,我便沉下臉,問她到底喝沒喝,覺得力度不夠,補充道,老實說!我一副審訊的架勢,母親慌了。她承認沒喝,並羞澀不安地笑了笑。我一副揭穿的得意,知道你就沒喝,隨即倒了藥,監督她服下去。她很乖巧,服完還張了張嘴,用眼神說,她沒作弊。她的樣子像孩子,而我成了家長,我不由得笑了。然後,鑽心的痛突然瀰漫開,我不敢再看她,不敢看她花白的頭髮,不敢看她被時間犁出的皺紋,裝作內急,溜到衛生間。

在她生命最後的日子,她自己已不能翻身,需家人幫忙。當她不那麼疼的時候,就會用愧疚的語氣說,把你們都連累了。為堵她的嘴,我有時裝作生氣,有時和她開玩笑,但不管我何種神態,她還是歉疚的。某日,母親忽然說,你孝敬。我笑著問,誰說的?母親說,人們都這麼說。我知道她想起了村莊,想起了往事。我用手指理梳著她稀疏枯乾的白髮,叫她別亂想,閉眼休息,總覺得養精蓄銳重要,卻不懂得陪她回憶,不懂得陪她拾覓幸福時光。她是想的,但我用自以為的正確堵了她的嘴。

又一日,我要給她翻身。她讓我喊父親。父親正在休息,我不忍喊他。她說我一個人翻不了,我說試試嘛。隨後,我跪在床上,抱起她,平放後,再轉過來,頭臉朝向我。我喘息重了些,母親自是聽到了,甚是不安地說,把你累草雞了吧。草雞是壩上方言,指厲害、過度。如果她用別的詞,也許就是一個詞。這個“草雞”附著了太多的記憶,我鼻子突然發酸,進而誇張一笑,不累,一點兒也不累。母親疼愛地看著我,就如過去那樣,我卻不敢再看她。母親不止一次地用草雞,在我的童年,在我的少年,在我的青年,那天,是母親最後一次用這個詞,不是她疼得受不了,而是擔心她的兒子。

8

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製造了一座迴圈往復的時間迷宮,幾乎包含了無限的可能。而托馬斯品欽在鴻篇鉅製《抵抗白晝》中,描述了多重宇宙,其筆下的人物在各個世界來回穿梭旅行,就像是穿行於各大洲之間,從一個反地球到另一個反地球。

關於時間,關於宇宙,人類的探索從未止步,我相信多重宇宙的存在,相信一個我在寫字檯前寫字,而在另一重宇宙,另一個我也許幹著海盜的勾當。

母親離去後,我夢見她好幾次。一次回村,她正從老屋出來,身體健壯,滿面紅光,我不由得叫出聲,不知母親的身體幾時變得這麼好。她和我說了幾句話,匆匆下地了。我這才發現自己雙手空空,竟沒給她帶任何東西。我往商店走,打算買些糕點,沒等走到,夢再一次把我甩出來。我很失落,很不甘心,但母親行走如飛,我甚是欣慰。另一次,家中蓋房,我回去幫忙,見母親在拌冷盤,土豆絲、菠菜。我想嘗一口,結果就醒了。懊惱不已。

我再沒做過她離開的夢,每個夢裡,她都是康壯的,服了長生藥般。我就想,母親一定活在另一重宇宙,她還能自由穿梭於宇宙之外的宇宙。只是不知她是否還愛畫畫,是否還要納鞋底,是否還給別人剪窗花。我知道的是,她從未離開。在另一重宇宙,在我的夢裡,亦在我的記憶裡。

-完-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2期

作者簡介

胡學文,男,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會員,河北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六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全國優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十八屆百花獎,《十月》文學獎,《鐘山》文學獎,花城文學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創作獎,孫犁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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