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世

父親在我這住了有些日子了。因為疫情、小孩上學等原因，我們兄弟三人都不準備回老家過年了，也積極勸說他和母親不要回去。一開始，他極不樂意，說活了60多年，從沒在外面過過春節。我極力勸說，他終於妥協了，不像以前那麼頑固了。

雖人留下來了，但明顯他心不在這裡。除了幫我帶帶小孩、幫母親做點家務，更多時候他顯得特別無聊。要麼一躺半天聽聽戲曲，要麼抱著手機刷抖音，還時不時地望著窗外發呆。我見他這樣，於心不忍，就給他手機下載了紙牌遊戲，並教他怎麼操作。他的愛好之一就是打牌，算是吸引了他幾天的注意力。好景不長，他終於還是覺得沒有真人打牌有意思。我又勸他多出去走走路、去池塘邊看人釣魚。但還是沒有堅持幾天，並跟我說晚上睡不好、老是做夢，夢到老家的那些人和過去的那些事。

我有時間就讓他跟我說說家裡以前的事，尤其祖輩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溯根追源一直是我的愛好，受制於現實條件，家裡又沒有續家譜的習慣，我只能從網路中找資料，所得有限。經他講述，我大概知道了祖先和家世的一些情況。

五代同堂

他說我爺爺的爺爺是目前已知我們家族最早的一代，按年齡推算，他大約是清末光緒年間的人。他一共兄弟五人，據說是從山東遷移到皖北地區，安家落戶在現今我的老家這裡。記得有一年春節回去，聽一個族叔說他去山東棗莊出差，在一家飯店吃飯時，得知老闆姓史，敘輩份時居然還續上了，他倆都是“德”字輩，一百年前是一家啊。為此，人家老闆既沒收費，還與他喝酒敘祖、聊得歡快。至於他們是什麼原因遷過來的，不得而知，可能是戰亂，可能是自然災害，也可能是逃荒要飯。總之，是為了生存，是為了活下去。他們兄弟五人的墳墓目前是存在於老家田野裡的，一字排開，是高出地面的一個個土堆。我記得小時候每到過年，家族一幫人去祭祖時，有一個族爺會專門介紹這個墳是誰的、那個墳又是誰的，他們又分別延續到現在對應誰家。至於他們的故事，無人知曉，已然成了謎。是啊，一個個動亂中的普通人、窮苦老百姓，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保命、養家餬口，能有什麼大的舉動，誰又會關注他們、記錄他們呢？他們能留下的除了黑鴉雲集、草青又黃的墳堆，就是子孫後代了。

我家這一支，我爺爺的爺爺有兩個兒子，老大便是我父親的爺爺。他的墳墓離他父親的不遠。父親說他從沒見過他的爺爺，有關他的事蹟也不多，只知道他是自殺死的，而且死時年紀不算大，大約是我現在這個年紀。有人說他是受不了窮苦而自殺，也有人說是日本鬼子逼迫自殺。我寧願相信他是因為後者。畢竟即便窮苦，但還有三個年幼的孩子要養活，家族的基因、天生的責任不允許他這麼做。相反，按照推算，他三四十歲的年紀，正是日本鬼子侵略我家鄉的時期，家族的基因、天生的使命應該會讓他抗爭。但是，抗爭應該是去殺侵犯他們的人，怎麼會是自殺呢？我不得而知，也無法還原那個年代的場景，更無法知悉他死的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真相只能長埋大地，就像他和他的弟弟埋進土地一樣。他的弟弟我是見過的，那時候大約我都上學了。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他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拄著一根被摸得油光發亮的木頭柺杖。他家門前有一棵棗樹，每到夏秋之際，棗子熟了，他都會用柺杖打棗子給我們吃，但有外面的小孩過來時，他又會揚起手中的柺杖，示意他們快點離開。他壽90歲，死時我還去披麻戴孝。還記得那天大雨滂沱，我跟大人一起跪在泥水裡，面向他的靈位和棺材，眼淚止不住地流。這是我印象中第二回親人離世。

第一回是我的爺爺去世，那時我也剛記事，甚至不知道親人死亡是一件什麼樣的事，與其說有悲傷，不如說看人多熱鬧。大人在中堂爺爺棺材前守靈，我和堂兄弟們也被安排一起守著，後來實在熬不住了，就一起到側室睡覺，幾個小孩擠在一張床上，有說有笑地度過一夜。爺爺死時60多歲，至今已30多年。我對他的記憶也很淡，只有一個印象，他大冬天穿了一件灰色而髒兮兮的大棉襖，慢慢地走著，邊走邊抽著大旱菸。伴隨他離去的還有陣陣咳嗽聲。也許抽菸是導致他早死的一個原因吧。他有一姐一妹，一個嫁得較遠，一個就在附近村莊。據說他是舊時知識分子，在方圓幾十裡有點名氣，特別有學問、有才氣，但也特別迂腐、守舊。本來他是有機會到縣城當官的，可他不願意去，寧可在家守著田地，覺得這樣更踏實。沒想到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人們吃不上，到處逃荒要飯，他也外出找吃的，往西南方向走了幾十裡，被當地人抓了起來。眼看危險降臨，他報出了自己名號，交待人家給家裡傳個訊息。沒成想人家一聽他的名字，知道他，又把他放了。我想他能逃過一劫，不排除自己名聲在外，但也不排除我一個姑奶嫁在那邊了，而且我奶奶也是那邊的人，可能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吧。總之，他回去了，開始在家培養他的幾個子女。他一共生了8個孩子，四兒四女。但沒有一個上過大學的。只記得我的大伯上了高中，卻趕上了那個特殊時期。等高考恢復，他也已經成家有子了，估計沒有那個見識，也沒有那個精力再去讀書了。

我的父親讀書更少。他小時候家裡孩子多，怕養不活，把他送到一遠方的親戚家。結果他不願意待，自己偷摸跑了回來，自此就在家了。上了幾年學，也不願意再去了，應該還是因為家裡窮、地裡忙，需要勞力幫襯，他就下學在家幹活。其實，他是很聰明的。當然，幹活也是一把好手，支撐起家裡，也養活了我們兄弟三人。他在我爺爺的四個兒子中排行第二，卻是最好勇鬥狠的一個人。從我記事起，就時刻感受到他的少言、威嚴，以致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我養成了老實巴交、謹小慎微的性格。他年輕時因為工分、分田、土地糾紛，等等，沒少和別的家族動武打鬥。因此，他受過傷、遭過罪、受過累，但也正是由於他的努力、爭取，才保障了自己家族賴以生存的根本。他不僅養活了我們兄弟三人，還扶持他更小的弟弟、妹妹結婚成家。他半生操勞，大半輩子與田地、泥土打交道。

子孫繁盛

而閒暇之時，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牌、抽菸了。每當農閒之時，他與牌友可以玩上幾天幾夜，期間甚至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我們去叫他，沒用，把我們罵回去，母親去叫，也沒用，甚至我奶奶後來也管不住他了。所以，從小我就深厭他，更沒有像他那樣愛打牌。除了打牌作為他一輩子的愛好，沒人動得了之外，其實他也是一個吃苦耐勞、正直善良、孝順有情的人，這些基本上被我們兄弟繼承了下來。抽菸是他的第二大愛好，抽了幾十年。前些年帶他去體檢，查出點小毛病，我故意誇大，說要戒菸，他嘴上答應，卻沒見行動，終於在他自己覺悟後，自己說戒就戒掉了，很有意志力。但沒想到幾年後，他又抽了起來，直到現在。前些天又帶他去體檢，喉嚨處有毛病，我就力勸他戒菸，倒真沒看到他抽，不知道揹著我有沒有抽。

他自己有些壞毛病，卻看到我們要有類似毛病時就打罵，以致我們確實沒有學他的毛病。他雖然讀書不多，卻很支援我們兄弟讀書，並說我們有本事讀到哪個層次，他就支援到哪個層次。兄弟三人中，只有我從小表現得讀書最好，可以說是一路綠燈到了高中，而且讀的都是當地最好的學校。父親雖然嘴上沒有說過什麼誇獎的話，也極少過問我的學習，但我能感受到他也因我學習好而高興、自豪。尤其我上小學時，參加了縣城的愛國主義讀書活動，考了第一名，外出旅遊了幾天。他親自送我到鎮上與老師會合，臉上洋溢著歡笑。而在我即將參加高考時，正逢農忙，他騎車到學校找到我，讓我放寬心去考，並給我些錢讓我買些有營養的好東西補補。可惜他不知道的是，我自從上了高中，離開了家裡，進入了一個新的環境，思想發生極大轉變，尤其在學校看了各種各樣的書後，思想變化更大，以致不能安心讀書了，特別想出去闖蕩。本來按照班主任的意思，只要我正常地學習，完全可以考個全國重點大學，結果我的學習一落千里。高考一戰，我居然沒有達到本科線。我也不想讀專科，就不顧家裡反對，自己出去闖蕩了。

相反，跟我同年高考的我的表弟，分數不是我們縣城最高的，卻是我們縣城那一屆唯一被清華大學錄取的。而且後來他還考了博士，從事高精尖科技方面的研究。說到表弟，就要說到我母親這邊。由於我外公也是個知識分子，據說曾是官員秘書，還自己研究中醫，略有小成。他們家倒是培養出來了一些人才，至少是脫離土地的。我的那些舅啊、姨啊，有當老師的、有幹局長的、也有國企廠長，還有醫院的、公檢法的。每回年後去外婆家走親戚，碰到他們，都會說你要好好讀書、以後上大學、坐辦公室，最好從事律師、醫生、教師、公務員方面的工作。至少我的那些表兄弟們，基本上是沿著父輩的要求，開啟了自己一生的作為。而我是個例外。

一切成空。高考落榜後，我在外面晃了兩年，終於還是覺得讀書最靠譜。我電話告知家裡想回來讀書，父親二話沒說，只讓我早點滾回來。回來後，到學校待了幾天，聽不進去，我又揹著家裡出去晃了。幾個月後，離高考只有個把月時間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書。憑著還不錯的基礎，加上這一個月的衝刺，我勉強考上了本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看到父親的眼裡貌似噙著淚水，忍著沒有下來。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讀書，要對得起父母。

大學四年，我學著理工科，幹著文科的事情。從小我就不喜歡技術，雖然一直讀理科，有些科目也還不錯，但我沒有興趣、志不在此。但我又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社交能力也一般。按說以我的個性埋頭鑽研一門技術是挺合適的，偏偏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又不能虛度光陰，加上還算愛看書，就自己研究起有興趣的學科。什麼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社會學、古典文學等，後來更是深入學習歷史學，還專門準備了一年多，要考研，只是最後並沒有去考。也就是在學歷史的過程中，對本來就有興趣的考古更加興趣深濃，對民俗史也想深入鑽研。這時，我就特別想探知自己家族的發展史。無奈所學還不夠專、不夠細，加上身邊家族資料嚴重缺乏，也只能探究到100多年前的事。後來關於現在的人們有一種歷史的說法，叫每個今天的人祖上都曾是貴族。以我對歷史的瞭解和研究，這種說法有很大的道理，只是我的家族要繼續向上追溯幾百年，可能才會有一個知名的歷史人物。而我更願意相信我的遙遠的祖上是史官出身，因為正直、秉公、善史在我的身上也有體現。

研究祖上沒有成績，卻搞到了我們這一支史姓的輩份，是“儒建德宗、文景天明”這八個字的迴圈輪迴。我是“宗”字輩，而我活到今天，與我存在於同一時空之間的史姓人已經延續到了“天”字輩。我想我有生之年，一定可以見到“明”字輩的後人，也希望他們像上一輪“明”字輩先人一樣遷移、改變、開創基業。

後宮風雲

有時候想想，這家族一代又一代的，真是一個輪迴，但卻是不同的輪迴，互有影響，或好或壞。如果能隨著歷史的變遷，有提升、有進步，我想這是一個好的輪迴，而不是一種倒退。跳出家族之外，遠望家鄉歷史名人，除了家族、家庭對我基因、性格的影響外，這些歷史名人對我的影響就最大了。

首先是道家學派創始人老子，我在高中時就研讀其《道德經》，從此具備了深厚的辯證轉化之思想。其次，是一代大儒子禽，其“溫良恭儉讓”的思想和品格在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而據別人研究，我外公、母親便是他的後人。其三，是道家集大成者莊子，其文汪洋恣肆、浪漫玄幻，其思忘我齊物、樸素深刻，深刻地影響了年輕時的我，其為人不卑不亢、不為權貴折腰，也教會我應該怎麼做人處事。其四，便是當時人傑、後世“人真”的曹操，也是中國最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之一，還是歷史上僅有的幾位集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於一身的人物。其才能、性情、思緒，皆堪稱榜樣，值得我一直學習。

家族在輪迴，人物又何嘗不是在輪迴呢？清人趙翼有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管你家族多麼顯赫昌盛，又或者卑微衰弱，管你人物多麼才名傑出，又或者如同螻蟻，管你個人多麼輝煌有成，又或者暗淡無光，也只是痕跡深淺、功勞大小、影響多少而已。我們當然要爭取去做一個有大的影響和貢獻的人，這是社會進步的動力之一。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小人物，千千萬萬的小人物才是歷史的創造者，更何況小人物也會有做大的那天、英雄往往起自草莽呢？

作為一個普通人，我所能做的，就是舉起先人的光輝旗幟，沿著他們的深刻足跡，摒棄他們的所有不良，學習歷史人物、當代人才的先進事績，去奮鬥、去改造、去創新，做一個對社會有用、對他人有益的人。

面對當下，我或許迷茫。眺望未來，我堅定無比。我常在夢裡與古聖先賢對話，我彷彿看到先人在向我招手，父輩的旗幟已傳遞到我肩頭，下一代的教養需要我手腦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