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我並不打算把你也帶入這種危險的工作,處於永遠的孤獨,因為一個走自己的路的人只能夠是孑然一身,要不然也不叫“走自己的路”了。他不能指望有誰會來幫助自己,所有的危險、災禍、迫害甚至惡劣的氣候都得他一人承受。
他的道路是他自己的;而這種孑然一身的痛苦和焦慮也是他自己的,即使他的朋友也無法知曉他是怎樣一個人或他是否在向前行,他們往往會問:“他真是再往前走嗎?他真的有路可走嗎?”
這時,我卻有與眾不同的做法:我進入到大地的深處,挖掘事物的根本。在考察中我挖掘到一個古老的信仰,兩千年來我們的哲學家都習慣於在其上建築自己的安樂窩,甚至到今天,這些建築物都已轟然倒塌後,他們仍然不肯改變這種信仰,好像它是一切的一切,基石中的基石。這就是關於道德的信仰。而我要做的是將它毀掉。你對此不理解吧?
道德就像一個權威者,是不允許人們思考它,更不允許批判它;他們只能服從它。沒有那個權威會讓自己成為批判的物件。對高貴的道德進行批判,對它表示懷疑,這就是不折不扣的離經叛道!
然而道德的能耐不僅在於威嚇批判者,用道德法庭去審判他們,它還具有某種誘惑力,並能熟練運用它,這才是其安全性之根本保證。
由於有這種手段,它只要看批判者一眼,就能瓦解其意志,使之反向倒戈,將手中的毒劍刺入己身。從古至今,道德都十分擅長於說教,沒有哪個宣講者能離開它的幫助。只要有說教者,道德就作為最迷人的女人出現,並把哲學家變成一頭豬。
為什麼柏拉圖以來所有對歐洲哲學的建設都是徒費精神的?為什麼哲學家們奉為永恆的一切實際上都開始垮塌或已經成為廢墟?有一種回答是:“因為哲學家們全都忽視了這一建設的前提,沒有對其基礎進行考察,沒有對理性進行批判。”這是康德作出的著名回答,但它並不能讓我們當代哲學家站在一個更為堅實和較少欺騙性的基礎之上。
實際情況是,包括康德在內的所有哲學家都是在道德驅使下工作;表面看起來他們在追求“確定性”和“真理”,實際上他們追求的是“一座壯觀的道德大廈”。
我再次引用康德幼稚的話說,他那“並不耀眼但不是沒有價值的”工作目的,就是“為那座壯觀的道德大廈打下並夯實基礎”。遺憾的是,它的目的並沒有實現。
今天我們不能不坦白地說,情況正好相反。康德如此熱情地嚮往著善,表明他確實是自己所在世紀的產兒,這個世紀要比以前任何世紀都更為盲目地充滿熱情。
幸好康德此外還有一些更具價值的東西,也可看作這個時代的產物,例如他的知識理論所具有的感覺主義特點。在他心中有著盧梭這個道德毒物在起作用,一種道德狂熱主義的思想使得他無法靜下心來。
為了建立自己的道德王國,康德不得不預設一個無法證明的世界,一個邏輯的彼岸,因此,他才需要自己的純粹理性批判。換言之,如果不是為了讓自己的道德王國在理性面前無懈可擊,本來他也可以不要這樣的東西的;在他看來,道德秩序無法抵擋理性的進攻。
面對自然和歷史的非道德性,康德像每一個真正的德國人那樣,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相通道德,不是因為自然和歷史證明了道德,而是決心將自然和歷史對道德的一再駁斥置之不理。
為了理解這種置之不理,我們可以回顧一下另一個偉大的悲觀主義者路德相似的情況。路德以其獨有的無所顧忌對友人說:“仁慈公正的上帝降下這麼多的苦難和災禍,如果我們可以透過理性對此加以理解,那幹嘛還需要信仰呢?”
“正因為其荒謬,我才相信它”,這樣的推斷對於真正的羅馬人來說,是褻瀆神靈的罪過,而對於德國人來說則是富有刺激,很有吸引力。
正是由於這一推斷,德國的邏輯進入基督教教義,即使過了一千年,到今天,我們這些德國人——無論從那方面來說都已衰敗——仍然在黑格爾的著名辯證法那裡聞到某種真理的味道,黑格爾用它來幫助德國精神征服歐洲:“一切都是自相矛盾的,而矛盾推動世界。”即使在邏輯領域,我們也是悲觀主義者。
然而邏輯推斷並非我們可以斷然加以懷疑的最後底線。邏輯推斷的有效性與我們對理性的信仰密不可分,而我們對理性的信仰只是一種道德現象。
也許德國的悲觀主義還有最後一步沒走?也許它會把其信仰與無理性的關係和盤托出,從而造成驚世駭俗的效果?如果我的作品將悲觀主義擴充套件到道德領域,甚至超越道德信仰而達到其彼岸,這不正好表明它是一部真正的德國作品嗎?
它確實敢於正視矛盾並展現了這種矛盾:道德信仰在本作品中已經失去地位,其原因恰恰在道德自身!推動我完成本作品的力量如果不是道德,那還會是別的什麼呢?
無可置疑的是,寫作此書時,我有一種“你應該如何如何”的心聲在迴響,頭腦裡閃耀著嚴格的道德光芒,這就是最後的道德之光,照耀著我們最後要走的道路。
就此而言,我們仍然是講良心的人:我們講良心,是因為我們不想回歸任何陳腐之物和“衰敗信仰”那裡,即使它們是打著上帝、德行、真理、正義和博愛的旗號。
由於我們拒絕重回謊言構築的理想,反對一切調和的東西,反對基督教信仰和其它信仰,反對浪漫主義和國家崇拜的混合物,反對那些向我們不再相信的東西頂禮膜拜的無恥藝術家,總而言之,反對所有那些看似抬高、實則貶低我們的歐洲女人主義,我們可以說自己是講良心的人;儘管我們被稱為當代非道德主義者和不信上帝者,儘管我們被看作是有問題和無可救藥的一代,我們仍然是有千年之久的德國後代,並秉承了其正直和虔誠。
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確實是這一傳統的繼承人,執行了其內在的意志——如前所述,這是一種悲觀意志,它無情地否定自己,因為它樂於做的事就是否定。用一句時尚的話來說,經我們的手,道德完成了它的自我揚棄!
否定道德可以有兩種不同的形式。第一種是:否認道德動機推動了人們的行動,所謂的動機只是一些騙人或自欺的把戲,而那些所謂有道德的人特別喜歡弄這一套。
第二種是:否認道德判斷的基礎是真理;我們承認道德是行動的動機,但其作為道德的基礎,卻是透過錯誤將人們推向其道德行動;實際上這就是我的觀點。
不過我也不想否認,在許多情況下,第一種觀點也是站得住腳的。因此,我否定道德,就象我否定鍊金術一樣:我否定鍊金術的前提,但我並不否認,確實有一些鍊金士相信這一前提,並根據它進行活動。
同樣的,我也否定不道德,並不是否認許多人感到自己是不道德的這個事實,而是否認這種感覺具有任何真正的理由。除非我是一個傻子,我不會否認,許多被稱為不道德的行為應該避免和制止,或者許多被稱為道德的行為應該實行和被鼓勵,但我認為,當我們鼓勵一些行為而避免另一些行為時,其理由應該與迄今為止所有的理由完全不同。我們應該學會不同的思維方式,為的是在以後,也許是很久以後可能具有完全不同的感覺方式。
——曙光
【本文摘自《尼采自述》(黃忠晶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