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按古希臘人的邏輯，每個人來到這世上混，難免勢單力薄，身後有幾個守護神罩著自己更能心安理得，猶如混官場的人找靠山，混社會的人拜大哥。

那些無所依靠的普羅大眾，便只能在內心深處為自己找幾個像樣的role model，權當作為自己壯膽的守護神。

所以搞學問的人拜孔丘，講義氣的人拜關羽，搞色情業的興許還要拜管仲，至於演藝唱戲的難道不該敬唐玄宗一句祖師爺嗎？

可是某一天如果你陷入了絕望，又該拜誰呢？

我推薦混廟堂的可拜劉備，混江湖的就拜武松。

人活著如果不經歷幾次絕望，大概不夠格談人生。人活著如果覺得太難，完全可以想想武松。

庸人常因希望而活著，因絕望而要死要活。武松從不把希望和絕望視作生死的理由，每當絕望的魔抓向他伸來，乾死它就完了。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其宿命，武松的宿命是他的一生常陷入困獸猶鬥的境地，充滿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絕望。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

如果說絕望有許多樣本，一定有一個爆款叫做武松。名為武松，實則該叫武緊，半生緊繃，唯賴一身孔武的生命力，開啟層層枷鎖。

如同關公因義薄雲天而封義氣之神，人稱“關二爺”；武松完全夠格因一生致力於對抗絕望而封抗絕之神，無愧一句“武二爺”。

（在天罡地煞108星宿序列中，武松號為天傷星，傷之極者，絕望也。）

貳

二爺的人設一出場就挺絕望，只因醉酒紛爭，一拳把人打暈菜，為躲人命官司，逃亡在江湖，是個社會問題青年。看架勢，未來只能往黑道上走，連外賣都不能送，輔警不能考，滴滴不能開，地攤也不能擺。

你說絕望不絕望？

正當他得知對方沒死，剛準備從絕望中走出來的時候，命運就迫不及待地給他安排了景陽岡的大老虎——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絕望本身。

在這個99%的人都得掛掉的戲份裡，他九死一生地贏了，用雙拳打出了打虎英雄的威名。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場盛大的困獸猶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英雄凱旋，當上陽穀縣公安局局長的武松風光了一把，便遭遇了另一種絕望：水滸第一美女、陽穀縣縣花、絕世嫂嫂潘金蓮的勾引。

在傳統戀愛不自由的封閉式家族體系中，叔嫂關係常是一對令人絕望的曖昧組合，直到近現代文藝作品《紅樓夢》、《雷雨》和張愛玲的小說、張藝謀的電影中，都充斥著此類題材。

但是武松剋制了這種絕望，剋制住了自己作為一名終日打熬筋骨的高規格猛男的高級別劑量的荷爾蒙，英雄過了美人關。

這是他第二場波瀾不驚卻暗潮洶湧的絕望，是另一種花樣的困獸猶鬥，所有經歷過青春期的高荷爾蒙男子都能理解。

剋制了這個絕望後，武松宿命般地陷入第三場絕望：與水滸第一姦夫、權勢熏天的陽穀縣政協委員、地方一霸、中醫藥連鎖集團董事長西門慶產生不共戴天、有你無我的仇怨——哥哥武大被這廝們藥死了。

眼看西門慶買通官府，買通黑社會，買通檢察院法醫（仵作），搞定所有目擊證人，把黑做成白，無地說理的武松祭出了自殺式的決絕——上獅子樓親手鬥殺西門慶，然後流放千里。

在人生地不熟的孟州監獄，武松的命運之手——為人打抱不平的性格又把他推到了蔣門神面前。後者如同孟州街頭的老虎，慣於讓一般的混混絕望，以至於孟州監獄局局長的官二代兒子，都只能找武松求救。

一個七尺男兒要對付九尺門神，又是一個絕望的格局。那架勢猶如讓1.7米的小個打鬥2米多的大高個，常人只能逃。不信邪的武二卻選擇了主動挑戰，直面絕望。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四場困獸之鬥。他完全知道這一局的兇險，內心並無贏的把握，所以一路上喝了好多好多酒，差點喝到酒精中毒，純粹是為了麻痺和壯膽。

於他的熱性體質而言，喝酒猶如運動員打興奮劑，是不得已而為之。這一次，他顯然興奮劑超標了。

快活林醉打蔣門神，是景陽岡打虎情節的小規模重演，武松似乎比預料的贏得輕鬆，但由此遭到的報復，卻前所未有地致命。

與蔣門神串通一夥的張都監，成功地對武松進行了栽贓陷害，然後按計劃，要在飛雲浦弄死武松。

飛雲浦一戰兇險異常，大概是武松最驚天駭地的一場掙扎，一生中第五場、也是最大的一場絕望。

所謂大“鬧”飛雲浦，不是蓋的，他太難了。

先是在監獄裡被打了個皮開肉綻，一條性命只剩半條，然後肩頭扛著重重的枷鎖，坐11路（步行）發配到千里外的恩州。四個裝備精良的獄警緊跟其後，只等著在荒郊野嶺的飛雲浦結果他性命。

這一回武松化身一頭病虎，無可奈何地走進獵人們為他排布好了餡坑，只等著被撲殺。

絕望中的猛獸拼盡了全力，僥倖慘勝。這是最不可思議的一場爭鬥，飛雲浦方圓十里的地界一定都聽到了一聲絕望的虎吼。

叄

但是困獸猶鬥的絕望宿命並沒有放過他。

大鬧飛雲浦後的武松逃亡江湖，化身行者頭陀，加入二龍山打劫公司，後來併入梁山泊。他的人生被政治招安的洪流所裹挾，被迫走上征戰方臘的道路，並最終走到他宿命中絕望的頂點——單臂擒方臘。

從北打到南，108個管理層的梁山隊伍一路久經戰陣，打殘打缺，打到方臘破城時已是七零八落，心如死灰。

在最後一戰中，武松的一隻手臂被砍斷。眼看著只能喪屍戰鬥力，苟延殘喘，擔架抬回，可他武二爺偏要勉強，愣是在絕望中又幹出單臂擒賊首的驚天壯舉來，為《水滸》這場日益走向絕望的故事，畫上休止符。

（在《水滸》中，方臘是被魯智深擒獲，但情節怪力亂神，不足信，更可信的是宋元以來的民間話本，它們堅持武松單臂擒方臘的情節。）

武二爺的一生就是一個困獸猶鬥的全景式教科書範本，堪比任何最悲壯的希臘悲劇。

在絕望中一次次困獸猶鬥，一次次死中得脫，這是抗絕之神武松的傳奇，無人出其右者，值得所有絕望的人們時時反顧，並汲取一點力量。

他告訴人，生前不必早死，死後必不生還，好好珍惜老天爺和祖宗父母賜給的這條命，蒸不爛，煮不熟，錘不扁，炒不爆地活下去。

肆

寫到這裡，我們有必要試著來回答開頭提出的問題：既然武二爺不靠希望而活著，也不因絕望而要死，他靠什麼始終撐起自己的腰桿？

我的參考答案是：靠一種樸素的信仰。這種信仰即如孟子所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當其富貴得意時，不淫。做了縣公安局局長或二龍山打劫公司高管，也沒見他得瑟，更不見他搞女助理，更別說搞嫂嫂。

當其貧賤落魄時，不移。即便逃亡在外，或流放坐牢，也沒見他隨波逐流，或者對霸道總裁柴進和施恩點過頭哈過腰，對其擦過皮鞋。

當其面對霸凌和欺壓時，不屈。無論是面對蔣門神、張都監還是方臘，一概生死看淡，不服就幹。

最後的最後，連絕望都怕了武松，逃之夭夭。劫後餘生的武二爺也終於能在杭州西湖邊的六合寺終老一生，與嶽少保、於少保比鄰而居，

與絕望永久作別。

對於努力不絕望的人而言，所有的絕望最終都有邊界，無邊的只是那悠悠湖水，勝過一切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周遊世界，餵馬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