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要去遠在漢中的妹妹家中住段日子,臨走囑咐我常回老家看看。一個深秋的上午,回了趟老家,落葉簌簌,看到滿院子鋪陳的黃葉,一片狼藉的樣子,平日裡回老家還能和母親說說話,而現在,滿院子的寂靜,偶爾有風旋動落葉的沙沙聲,愈顯寂寞,心裡空落落的,我站在院子當中,周圍的舊房子,堂屋、東屋、西屋,還有曾經飄著飯香的小小廚房……它們忽然勾起了我那麼多美好的回憶!既然沒人和我嘮嗑,我就每座房子都走走看看,去尋找那些曾經的過往歲月吧。
這四間老堂屋可有些年頭了,早在十年前,屋頂上就加固了一層防漏雨水的石棉瓦,四間房子有兩間建於大水後的1977年,另兩間是後來陸續修建的。還記得水災後的第一個春季,年僅7歲的我,嘴裡嚼著父親獎勵的甘蔗,蹦蹦跳跳地肩上搭根繩子,給推獨輪車拉土墊崗的父親當“拉頭”,這兩間土坯和青磚結合的房子建的可真不易,它傾盡了我們家多年的積蓄,在眾鄉鄰的幫助下,我們一家人終於搬進了新居。
中間夾一道黍杆稈子織成的薄薄的“簸窷”,不足20平米的空間,就是我們的溫暖的庇護所,是我們一家五口人起居和吃飯的地方。西間是臥室,西牆放一張大床,我和母親、妹妹睡在上面,北牆的床,是父親和哥哥休息的地方,兩床中間放一個比我還高的柳條簍子,記得當年總是盛放了滿滿的一簍子待賣的花生,父親不允許我們兄妹偷吃,但夜裡總有老鼠“悉悉索索”地鬧騰。當年並未感到住得擁擠,倒是其樂融融,因為夜裡我們一家人講故事,猜謎語,一直到深夜,有時挨著花生簍睡的我還能趁著耗子鬧騰渾水摸魚,悄悄摸幾顆花生米解饞。
但是猶如平靜的水面投入石子泛起漣漪一樣,少年自有少年的煩惱,那就是同居一室的父親夜夜如雷的鼾聲,時時困擾著睡眠程度極淺的我,有一件事去年閒談時母親還笑著和我說起,那一晚上我被父親的鼾聲干擾得睡不著,憤怒地發出一連串委屈無奈的嘆息,父親被驚醒,關切地問:二小咋了?尿床了麼?……正在氣頭上的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乾脆“哇哇”大哭起來……每說道此處,母親總會“呵呵”地笑著問我可記的這事,母親啊,我咋能不記得呢?可惜父親已過世十餘年,想聽他鼾聲都不能了……
過了幾年,條件好了一點,又在老屋東牆接了一間屋子,這下好多了。父親、哥哥和我搬到了這間屋住,但是我仍然沒能擺脫父親鼾聲的干擾,當年我最大的願望是,能有自己的一間屋子,擺脫父親的鼾聲。
從堂屋出來,折向東邊,上一個不高的臺階,就進了東屋。兩間東屋當年是哥哥的婚房。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們家費了一個冬天時間,燒了兩口窯磚,賣了一窯磚,緊巴巴地給哥哥蓋了兩間青磚瓦房,哥哥房間的頂棚,是我們哥兒倆利用週末,拿竹棍、鐵絲、秫秸席子,一根根、一道道、一頂頂地紮起來的,嫂子進門了、生孩子了……孩子幼年時的那段生活,應該是哥嫂一家清貧而溫馨的一段時光,在這兩間不大的屋子裡,有他們抹不去的回憶,雖然也有摩擦和爭吵。還記得嫂子從孃家搬來一臺舊的黑白電視機,每晚鄰居們大人小孩兒擠了一屋子,嫂子一點也不煩,總是熱情的給大人搬凳子,給孩子拿糖果……
對面這這兩間西屋平房,是我的婚房,它明顯比哥哥的東屋高大氣派些,當年蓋房子,晚上褪去和灰的皮靴,疲倦地坐在院子當中,夜色中尚未完工的房子愈加顯得高大,我心中不由生出一種自豪和喜悅,也不覺得累了,不由得想再多端詳幾眼自己將來幸福生活的“小家”!房子蓋好了,父親悄悄討好似的跟我說:二小,我還是偏向你的,看,你的房子帶了走廊,面積也比你哥的大一些呢……當年我是多麼混!對竭盡全力幫我置辦房產的父親只淡淡一笑,而不置可否。現在我也是即將為孩子結婚張羅的年齡了,想想當年怎樣對父親的!現在想給他一個親切真實的微笑都已經不能了……哎,不說了!
擰開鏽跡斑斑的鐵鎖,進得屋來,這裡和東屋一樣,已然是老母親生活的零零碎碎的雜貨攤,對門一副松鶴延年的“中堂畫軸”,上面橫吊著一塊帶鐘錶的黑紅色山水畫的匾額,上面靠邊上沾的“蘆崗一中37班全體同學贈”的紅紙已經褪了色,那是我結婚那年,班裡全體學生兌錢買來送我的,記得結婚那天,是高高瘦瘦的班長宋建璽他們幾個送來的,孩子們連口水沒喝就走了;後牆,組合櫃的一半早被拉到我住的地方,剩下一半盛些舊時的書籍和破舊衣物;那張寫字檯桌面上被燒的印跡依然清晰可見,那是一個冬天沒電的夜晚,點起了蠟燭照明,天冷的出奇,我連取暖的煤球爐都懶得搬到屋外就睡了,後來因睡得太沉蠟燭燃盡燒著了寫字檯——幸虧刺鼻的木頭燒焦的氣味燻醒了我,我們一家三口免遭一場煤氣中毒的災禍。
床裡面牆上懸掛的十餘隻彩色的千紙鶴勾起我甜蜜的回憶:那是我們剛結婚的那個夏天的中午,為了佈置新房,我和妻子顧不得炎熱,興致勃勃地用彩紙疊,用針穿,用絲線繞,最後整整齊齊地懸掛在白牆上…..還有這張寫字檯上的那臺收錄機,是我們結婚時唯一的電器,我買了伴奏帶,每天不厭其煩地吼:…..閉上眼睛,想起你的情…… 。每當這時,年輕的妻子總會捂上耳朵…..千紙鶴猶在,只是蒙上了歲月的塵土,如今物是人非,心中不由升起諸多感慨。
和哥嫂一樣,我們只是把故居當成了跳板,當我們為了工作方便而搬到工作單位去住時,難忘記往三馬車上搬鍋碗瓢盆時,母親突然紅了眼睛,並且落下淚來——雖然工作單位離家不足三里遠。其實,我們也是對這兩間裝修簡單的房子充滿了感情,畢竟我們一家三口在這裡共同生活了一年多。
最後該說說我們家的廚房了,幾十年來,其間翻修了幾次,但它的位置沒變,屋內格局沒變,它一直坐落在西屋和堂屋中間,小得可憐,北側一拉一溜緊挨著是灶夥、灶臺和炕頭,南側是水甕和鍋碗瓢盆等炊具。吃飯時這麼小的空間竟容得下我們一家五口人——灶火永遠是父親的位置,因為做飯時燒火的總是他;母親、哥哥和妹妹依次趴在風箱上吃飯,我的位置則是水缸上,炒菜是很奢侈的,不是逢年過節一般吃不上,平時就那樣一小碗拌上小磨香油的鹹菜,,每人坐一隻小板凳,咯吱咯吱地就鹹菜下飯,吃的津津有味。不知道是現在買不到純真香油了,還是人的味蕾麻木了,當年的油拌鹹蘿蔔特香,就著新磨的噴香的玉米糊塗,喝著真帶勁!現在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現在母親一個人生活起居在堂屋,獨守著空蕩蕩的院子,平時每次回家,總見幾個房子的門都開著,母親說,不住人的房子敗的最快,常開門通通風曬曬太陽,會好一些。我想,還有一個原因促使母親徘徊徙倚於東屋和西屋,那就是我們遺留下來的些許舊傢俱留下的味道,會勾起老母親一些親切的回憶,她以為我們還在那屋子裡住。
去年臘月二十四,祭灶節的第二天,獨居在家的母親不慎摔傷了腰,正好是疫情期間,我們兄弟倆得以輪流在老家照料老母親,,每天晚上,我和媽媽閒談到深夜,那一個多月,我和母親說的話超過了我結婚以來所有和母親的對白。睡在硬板床上,深夜裡做夢迴到兒時,風吹得窗紙嘩嘩地響,院裡的苦楝樹隨風晃動腰身,枝葉幾乎撫到窗欞上,一陣陣略帶苦味兒楝花襲來 ……“媽咿……”。我叫出了聲…..忽然醒來,回到現實,我躺在生我養我的老屋的床上,真的有風在吹打著窗紙,聽著旁邊床上母親平靜勻稱的呼吸,我不覺潸然淚下…..。
老家是根,是維繫鄉情,拴住我們漂泊靈魂的根;老屋是家的具體化,它包容盛放著我們的靈魂,是我們咀嚼親情、思想不再流浪的庇護所。
愛老家,愛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