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確乎是偉大的。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元好問的這一問,最初描寫的其實是大雁之情。
傳聞年輕的元好問應試途中,聽到了一則關於大雁的故事,故事中,兩隻在天空中比翼雙飛的大雁,被獵人瞄上,其中一隻突遭不幸,直墜青雲。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另一隻本該逃命而去的大雁,卻自墜高空,和自己的伴侶死在了一起。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大雁或許不曾聽人唸誦過這樣的句子,但它卻用實際行動與這句子達成了共識。
只是,愛情偉大歸偉大,卻並非總能成為人們的第一選擇。
柳永的一曲《傾杯》,可以拿來證實這一點:
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何人月下臨風處,起一聲羌笛?離愁萬緒,聞岸草、切切蛩吟如織。
為憶芳容別後,水遙山遠,何計憑鱗翼?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楚峽雲歸,高陽人散,寂寞狂蹤跡。望京國,空目斷、遠峰凝碧。
一、何人起羌笛羌笛的歷史,已有二千餘年。
傳說這種兩管數孔的樂器是由秦漢之際的羌人所發明,因而謂之羌笛。
最初製作羌笛的材料是動物的腿骨,這裡的動物可能是鳥,也可能是羊,它不僅是可供吹奏的樂器,還有一個特別的功能——
策馬。
也因此,“馬鞭”或“吹鞭”就成了羌笛的別名。
羌笛的音色高亢悲涼,極其適合傳遞思念嚮往之情,這樣的音色,這樣的情感附加,響在秋日異鄉的遊子耳畔,會勾起什麼樣的思緒,實在不難猜測。
何人月下臨風處,起一聲羌笛?
起一聲恙笛?
沒錯,就是一聲,這裡的一聲,可能是實指,也可能是虛指。
如果是虛指,它表達的就是一曲恙笛,強調的是由恙笛這種樂器發出來的聲音。
如果是實指,說明的是恙笛一響,就被遊子瞬間捕獲。
與此同時,這羌笛聲,還衝開了遊子早已激盪不已的情感閘門。
這閘門,因著歸巢的野鴨,棲息的大雁,以及暮雨乍歇的秋日傍晚,被逗弄良久,正沒有一個合適的突破口,好讓主人得以盡情宣洩。
所以,清亮悠長的羌笛一響,就立即成為那關鍵的臨門一腳,將遊子拖進了奔湧的思歸漩渦。
何人?
或許何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或她吹起了羌笛。
在此時,此地,此情此心的他耳畔,吹起了恙笛。
二、思鄉所謂何為什麼故鄉總是如此令人難忘?
為什麼鄉愁總是如此讓人淪陷?
《傾杯》中的遊子,似乎是尋常的遊子,患上的,是一種叫做思鄉的病。
有人思鄉,是思念家鄉的風土人情。
有人思鄉,是思念家鄉的美味佳餚。
有人思鄉,是思念家鄉的父母朋友。
詞作中的主人公如此思鄉,所思所念又為哪般?
過片後,我們好像找到了答案——
為憶芳容別後,水遙山遠,何計憑鱗翼?
原來,主人公與心愛之人分別,山重水複,路遠途長,連音信都無法傳遞,這才日夜思念,無法釋懷。
這很正常,也讓人很是感動,畢竟,一個痴情的人,總是有著極好的路人緣。
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
這裡是說你在閨中苦熬歲月,我在天涯的日子也不好過。
依舊讓人感動。
因為我們會自動代替假想中的女主公補全原因——男主人公之所以日子不好過,還不是因為他每天都在苦苦思念女主人公,這才把自己搞得憔悴兮兮的嗎?
然而,再接著往下看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有點不對勁。
楚峽雲歸,高陽人散,寂寞狂蹤跡。
此句使用了兩個典故,其一是楚王和巫山神女,其二是漢高祖和酈生。
表面上看去,詞句好像說的是有情人天各一方寂寞復憂戚,然而,真相果真如此?
當然不是。
嚴格說來,將楚王和巫山神女的典故用在詞作中人身上,原本並不恰當——
詞作中是男主人公離開了女主人公,而楚王和巫山神女的故事中,情況正好相反的,是巫山神女主動離開了楚王。
楚峽雲歸。
沒錯,巫山神女就那麼優雅曼妙地離開了——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因為,她本身就是一片雲彩。
結語懷疑《傾杯》中的主題並非思念和思人,真的不是胡亂猜測。
有人分析,從這首詞作最後的三句,才能窺見詞作者的真實心聲——
望京國,空目斷、遠峰凝碧。
原來,詞作中的主人公也好,詞作者自己也好,真正思念的,既非所謂的故鄉,也非大家所想當然的佳人,而是京國華城。
京城有什麼好思念的,現代人對此會很不理解。
一方面,對於今天的很多人來說,逃離北上廣絕不意味著被迫無奈,而更多是一種主動選擇;另一方面,真要是沒有辦法斷舍離,那就一頭接著扎進去唄,婆婆媽媽地只知道絮絮叨叨,不感覺自己很窩囊很丟人嗎?
然而,這只是現代情境下的現代人思維,對於《傾杯》這首詞作而言,“望京國”傳遞出來的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想念京城,而更多是對仕途的渴望。
京城不是你想進就能進,仕途,也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
說到底,一切,都要看天子的臉色。
於是,在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詞作中會用那兩個典故了——它們並沒有被不恰當地使用,事實上,使用得相當妥帖。
因為,兩個典故,都和皇帝有關。
如此我們也就洞悉了《傾杯》這首詞作背後真正隱秘的主題,其所表達的,原來是因為仕途失意而帶來的一系列官場敗走綜合徵。
有什麼好驚訝的,在這樣的場景下,才子佳人無非是一個表象,愛情也好,女人也罷,絕對成不了詞作的第一選擇。
我願意愛你,直到海枯石爛天荒地老。
或許,《傾杯》之下,我們還是可以這樣說——
只不過,需要重新定義的是這句話中的“你”,到底指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