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出生於1924年。很長一段時間,我對這個時間毫無概念。
現在想起來,對外婆的出生年份印象不深,一部分是因為民間對於老人的年齡有種有意無意的忌諱。總覺得過多提及具體年齡,會提醒閻王爺收走某個被遺忘的人。更多是因為孩子心態。對於孩子來說,老人的時間似乎是停滯的。好像外婆一生下來就是外婆,就是作文裡駝背、皺紋、銀髮、慈祥、走路顫巍巍的老人。
剛剛過去的庚子年,外婆去世了。
她的出生年份開始清晰起來。我不知不覺間開始用外婆的時間衡量世界。提到卡夫卡,原來他是外婆出生那年過世的;提到張愛玲,哦,她比外婆大四歲;馬爾克斯,哦,他比外婆小三歲。
後來在武大聽張老師講座,她說記歷史事件會以自己的出生年份作為參照,突然意識到這其實就是我們關聯世界的方式。
我只是想讓我的世界帶上外婆的目光,想追溯她從前的歲月。
平靜的歲月
外婆姓張,出生的村莊叫張家墳,顧名思義,附近是張家的家族墓地,住的也大都是姓張的族人。這兒的張氏族人祖上可以追溯到北宋理學家張載。
不過那些久遠的歷史和普通百姓沒多大關係。莊戶人家,一樣是沒日沒夜忙活著家裡的幾畝地。男人們農閒時做點裁縫、木工、篾匠之類的手藝活,或者做點生意,賣賣力氣,女人們捻麻、紡布、照看田裡、管小孩。女孩子們早早裹上小腳,幫著操持家務,男孩子們或早或晚也套上了生活的籠頭。一年到頭忙個不停才能勉強管個溫飽。
外婆家境平常。
她是家裡最小的女兒,十足的老來女。她出生的時候,父母年齡都已四十開外,最大的姐姐二十四歲,孩子兩歲,另外一個姐姐也已經出嫁了。她還有一個哥哥,在上海做裁縫。
十六七歲,年華正好,說媒的人開始來了。
我們沒有外婆年輕時照片。據說,外婆剛嫁給外公時,曾讓莊上的人吃了一驚。
當年外公家條件在村裡不咋樣,沒公沒婆沒傢俬。擱現在,還能說圖個清靜,是值得嚮往的核心家庭。在那時,是地地道道缺少勞力和幫扶的困難家庭。這樣的家庭竟然娶了一個頭蓋東莊,腳蓋西莊,氣派與美貌壓住通莊的媳婦,讓人對媒人高看一眼。
關於外婆的顏值,還有件事讓我印象很深。
那一年,外婆虛歲80歲,我的大外甥出生,外婆有了第一個第四代。外婆到我家來的時候,正好遇到姐夫的媽媽。
後來,姐夫的媽媽閒聊時提及外婆,說老太太看著個子不高,人很精神。媽媽聽了,很不開心,當場就說,我媽不矮,高長大袖的,最近這幾才年縮起來的。
姐夫的媽媽有點小尷尬,隨聲附和了兩句。她大概想不到不過兩句寒暄話,媽媽竟然這麼較真。
一個80歲的農村老太太,誰會在意她年輕時是否個子高挑?
可對媽媽來說,外婆年輕時高大挺拔秀美的樣子牢牢刻在她的腦海深處,以至於她沒法正視世人眼中她的媽媽已經是一個乾巴巴的老太太了。
外公外婆的媒人是外公的長姐,我們稱之為姑奶奶,比外公大十幾歲。外公父母早逝,很早就跟著姐夫學木匠手藝。姐夫人稱細木匠,在當地,手藝活在當地算是很好的了。這樁親事能成,就是因為細木匠帶著外公到外婆家所在的張家墳做木匠活。
外公的條件不算好,可也不算差,人肯幹,家裡有幾畝地,又有一門木匠手藝。荒年餓不死手藝人。
外婆嫁過來,雖然缺少長輩幫扶,不過兩口子都是勤快人,沒日沒夜操持家務,侍弄莊稼,日子過得並不比別人差。
十八歲那年,外婆生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這個孩子只活了四個月零三天,據說睡覺的時候被子搭住了臉,等外婆忙活完看孩子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十九歲,外婆生下了一個男孩,就是我的大舅。二十一歲,外婆生下了一個女兒,孩子腿抽筋,夭折了。二十三歲,外婆生我二舅。二十五歲,外婆生我媽。二十七歲,外婆生下一對龍鳳胎,男孩是我的小舅,女孩體質弱,生下來的時候舌頭腫脹纏著雜筋沒法喝奶,很快夭折了。
改嫁與否
外婆二十八歲那年,外公過世。
外公的過世讓這個還算欣欣向榮的小家庭天崩地陷。
外公活著的時候,兩個年輕人白天黑夜幹活,雖然不富裕,但灶間有草,身上有衣,孩子能吃上飯也能上學。
外公一走,一個年輕的女人領著四個年幼的孩子,大的不過9歲,小的才13個月,上無公婆,旁無兄弟,外婆的處境可以想象。
何況這個年輕的女人樣子還不俗。
不過這於生活有什麼益處呢?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是年輕漂亮的寡婦。
外公走後,外婆失去了她的房子。
姑奶奶一家和親戚族人商議,拆掉了外公外婆單門獨戶的房子。拆下來的木材歸細木匠所有。三間屋子的木材在當時是一筆不少的錢,不過細木匠沒給錢,議定大舅以後上學的費用由他家出。
當時大舅已經出村讀小學(當時村裡沒有完小,三年級往後便要去外村讀),顯示出相當的讀書天賦。
日子總還是要過的。外婆帶著孩子搬到了族裡的老宅,5戶人家合住兩間屋,族人們共用著院子、水井、廚房。
外公五七那天,媽媽像往常一樣到好朋友家玩,平平客客氣氣的鄰居嬸孃卻變了臉。
“別和她玩,沒爹的孩子,還過得下去啊。”
這邊剛攆走我媽,那邊剛會爬的小舅也爬過去玩了。鄰居嬸孃照樣高聲呵斥,外婆在廚房間猛敲鏟子,屋矮牆薄,她趕緊換了口風,“哎呀,都會爬了,好耍子啦!”
鄰居的猜測自有道理。
農村婦女改嫁最主要的原因無非是日子過不下去。在沒有機械化的時代,犁地、引水、撒種、鋤蟲除草、割麥子、脫粒、碾糧,單靠放了小腳的女人,是很難想象的。何況,那時候物資匱乏,耕牛、鐵鍬等農具是需要互相借的,還什麼呢?許多時候還的就是勞力。人家捉豬的時候,搭把手幫忙把豬捆起來;推麥子的幫忙推幾車,這人情也就還上了。一個沒有男勞動力的家庭能還什麼呢?
改嫁,是大多數人的選擇,這無關愛情或者慾望,只是為了生存。
媽媽和我講過的童年往事之一,就是外婆去田裡放水,那時候放水,是要看著的,既怕輪不到,也怕水被偷。
外婆抱著小舅,媽媽和二舅在家裡膽戰心驚。外婆幾天幾夜沒回來,回來的時候發高燒,打擺子,她和二舅嚇得哇哇大哭,以為外婆會死掉。
我不知道外婆有沒有想過要改嫁,但最終她沒有。
也許是繼承自血液基因裡的要強。外婆的母親便是個剛性的人,喪夫遭逢暮年喪子,自己領著孫子過活。
外婆的哥哥走得非常意外,白天還好好的,晚上絞痛猝死(懷疑是急性闌尾炎之類的病,現在當然無從考證了)。那時候外婆出嫁沒多久,他的兒子年紀尚小,外婆的嫂嫂後來改嫁到同村。
兒媳改嫁,外婆的母親不攔可也看不上。她嚴禁孫子和生母來往走動,早早地給孫子說上了童養媳,怕自己老了耽誤了孫子的婚事。
更根本的原因是外婆太疼愛孩子了。
大多數人日子苦,孩子也就養得糙。外婆養孩子是非常講究的,雖然窮,但她總會想盡辦法讓孩子吃飽。
記得我小學時有位數學老師,住我們家前排,他算公家人,條件在我們村算是極好的了。他們家一年到頭,也不買豆腐、百葉之類的豆製品,就是炒毛豆,也要等到豆子老得差不多,口感不佳才會上餐桌。原因是太不划算了。這位老師能用數學公式算出嫩毛豆損耗了多少豆子,而豆製品的成本有多低廉。至於嫩玉米什麼的,更是想都不用想。
老媽對此不以為然。
她在外婆那兒受到的教育是孩子喜歡吃願意吃是最重要的,再說,嫩玉米嫩豆子吃完,可以趕緊種點別的,反正只要人勤快,地又不會閒著。
有著這樣育兒理念的外婆捨不得孩子到別人家做拖油瓶。
那時候來做媒的陸陸續續也不少,有些條件還不錯,然而肯同時接納4個孩子的幾乎沒有。
畢竟多個孩子多張嘴,一下子負擔4個孩子並不容易。
將孩子送出去抱養呢?有人牽過線,外婆也動過心,最後還是捨不得。
於是外婆只能帶著4個孩子苦苦在人間掙扎。
她有沒有後悔過?在人生的某個時刻。
我不確定。
外婆的葬禮上,我遇到過一位腰已半折的老太太,她第一任丈夫是外公的族弟,正是當年同住老宅的族人之一。
老太太向我絮叨著她的第二任丈夫,唸叨著她的兒女,感嘆著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
說起來,她的第二任丈夫對她也不算好。新婚沒幾天就變了臉,將她和前夫的4個孩子拒在門外。對此她無能為力。
後來,她生了小兒子,男人帶著小兒子在外面吃獨食,據說她的腰就因為捱餓才佝僂得那麼厲害。
小兒子長大成家,她和男人也成了空巢老人,也有幾分溫情。男人臨終前攢了一筆錢,世人都以為是留給她的,結果留給了前兒媳所生的孫女。
當年被遺棄的4個孩子都已跌跌撞撞各自長大,對她也頗為孝順。
老太太當年改嫁的時候,外婆作為走動得比較多的族嫂,並不支援。她幾乎一眼預見那4個孩子的未來,恰如當年她知道改嫁後自己孩子的命運。
那時候的外婆,家境已經好轉,對4個喪母的孩子伸出了援手,像母親一樣撫養他們。
外婆做母親的慈心想必讓她對自己的不改嫁從不後悔,正如那位改嫁後在世人眼中並不幸福的老太太依然懷念著自己的半路丈夫。
大舅的上海夢
外婆也許沒有後悔,我大舅倒是有次感嘆過,要是你外婆改嫁的話,也許我們就都是上海人了。
當年有人給外婆說媒,介紹了一個上海的銅匠,日子過得還可以,自己有幾個孩子,老婆死了,想讓外婆帶著孩子嫁過去。
媽媽聽了撇撇嘴,就算改嫁,那也不帶你大舅,那個銅匠只同意帶兩個小的,養得熟。
那時候我在上小學,媽媽口中的大舅,有兩位,一位是少年時代的大舅,是全家的驕傲和指望;一位是當下的大舅,遙遠而疏離。他住在上海一個叫育嬰堂路的地方,春節的時候偶爾會回來一次,他的妻子兒女是上海人,交通不便,也不大適應,很少回來。
成年後我才理解,哪怕大舅的戶口工作家庭都在上海,他心裡也有個永遠的上海夢。
我不知道這個夢起源於何時。
這個夢也許是他讀書時候每學期去細木匠家拿學費的難堪。
那些木材錢最後大約成了一筆糊塗賬。反正細木匠就此發了財,又有若干姘頭,生了不少孩子,個個都要穿衣吃飯。大舅的學費卻常常沒有下落。
何況就算有了學費,書本紙筆穿衣吃飯也還要花錢。而且隨著年級的增長,需求越來越大,等他考到重點高中泰中時,還需要額外租房,單房租一學期三塊錢。
外婆經常乘著夜色,邁著放開的小腳,在勞累的白天后給大舅送點吃的用的。然後,外婆拐到菜場揀些菜葉帶回家給孩子們填肚子。有次她到的時候太晚,大舅睡著了,怎麼叫也叫不醒。外婆在門口坐了半夜,也哭了半夜。還有次她給大舅送了4只扁團,大舅賣掉三隻換成紙筆。
對於金錢的渴望,一定貫穿著大舅所有的求學時光。
這個夢也許是因為成長過程中的過早懂事。
大舅是聰穎懂事的長子,是外婆的最大指望。他小時候身體弱,常抽筋,外婆擔心養不活他,拿糧食換了一塊玉給他掛著。此後,他的身體也真的轉好了。
外婆經常回憶起,外公病重那天,從學校回來的大舅看見家中一片忙亂,悄悄地去把地裡顧不上收的蘿蔔拔回來。那天慌亂的外婆一下子有了力氣,看到了希望。
媽媽記得小時候快樂時光之一就是她和二哥、小弟晚上一起去接週末或放假回來的大舅。他們手拉手穿過夜色中的村莊,走過田壟,路過一排排正在成長的莊稼,最後到鎮上,接到大舅。大家有說有笑一起走回來。
假期裡,大舅會幫外婆做家務,陪外婆徹夜聊天,偶爾會給妹妹梳辮子,甚至弟弟妹妹的名字都是大舅起的。
過早的懂事,對金錢的渴望最後在某一瞬間壓垮了他。高二下半學期,大舅放棄學業,報名參軍。
外婆事後才知道訊息。
當然是失望的,因為親戚鄰里包括外婆期待的都是考出個大學生,大舅這一參軍別說大學,連高中畢業證都沒了。
然而,參軍的好處實實在在,至少家裡不用為讀書的學費和生活費發愁了。何況考大學,有考不上的風險,考上了,縱使國家補貼,也還是需要花錢的。參軍是一條相對easy的道路。
這一選擇似乎成為大舅日後選擇的縮影。
大舅雖然高中尚未畢業,但在當年也是高材生了,又寫得一手好字,到了部隊不久就提了幹。
後來他與我大舅媽相識,大舅媽是上海姑娘,當時在新疆。他們結婚生兒育女,工作從新疆調到貴州,再從貴州調到上海。
費盡曲折,終於成為上海人。
然而,大舅的上海夢卻越燃越旺,他總是不斷被騙。
騙法今天看起來非常老套,無非就是有個工程,需要啟動資金,一旦投入,就能獲得鉅額回報。他有個曾經的房客,以海南某專案的名義,斷斷續續騙了他十幾年。騙錢後失聯,再出現再騙一筆錢,如是迴圈。他有次從上海回老家,兩小時的長途汽車上,騙子以電廠入股的名義騙走一筆錢。
他從企業內退領著退休金,額外又開了小賣部,用來過家常日子還算寬裕,哪裡禁得住這樣前仆後繼各種被騙?
免不了四處借錢。據說他向大舅媽也打了不少借條。
家庭生活也就可以想象了。
媽媽說她常常想起最後一次見大舅時,大舅還是那句常掛到嘴邊的話:我做不到XXX(我大舅媽)的主。
那陣子,大舅倒是愉快的。他們原來住的房子是岳父岳母留下的老式樓房,雖說有三層,可二樓連窗戶都沒有僅作倉庫,廚衛也是老式的,還用著痰盂。
這次拆遷,他們搬到了先前買下的有衛生間的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這房子有大舅的名字。
拆遷後的安置房自然也有大舅的一份,有他的名字。
他那無限感慨又略感欣慰的語氣,至今還能記起,可惜沒多久就聽到他墜樓的訊息。
外婆兩年後才知道大舅過世的訊息。
(文中所有的故鄉風景照均由我的本家兄弟提供,特此致謝。)
文:劉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