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刻在心裡的光年!
一
小鎮春天的早晨總是霧霾迷茫,彷彿終日處在朦朧的夢境中。
天剛剛濛濛朧的有了一絲亮光,長長的小巷裡傳來幾聲木屐清脆的踢躂聲。接著,陸續傳來嘩啦嘩啦的開門聲,一些亮著嗓子的叫賣聲也漸漸多了來,睡夢中的小鎮甦醒了過來。
貴子起了一大早,赤著腳踩著一地溼漉漉的晨光,腳心冰涼。躡手躡腳地走過庭院,推開伊呀作響的古舊漆黑的大木門,看著眼前幽長曲折的石板小街,貴子彷彿猶在昨夜的夢中。
昨天跟著舅舅坐在火車上晃盪了將近十個小時才到達一個小城,當時已是下午六點多了。天色將晚,小城的站臺顯得有點寥落,颳起了風。貴子看著在風中翻卷的碎葉和紙片,身子感到很冷,不禁將脖子往衣領裡縮了縮。在火車站門口的小店吃過一碗熱乎乎的餛飩麵後,舅舅帶著疲倦的他又轉乘一個多時的中巴車到達了千里之外的小鎮,他的外婆家。
外公和外婆兩人已守在家中多時了。桌上擺放的飯菜早已變涼。外婆看到他們來了,忙不迭地去熱飯菜,飯桌上只有外公、外婆、貴子和舅舅,舅媽帶著表妹青青去串親戚還沒回來。吃飯時外婆一個勁地往貴子的碗裡夾菜,叮囑貴子多吃點。吃過晚飯外公對貴子說:早點歇息,明天休息一天,後天讓你舅帶你去新學校報到。
躺在陌生的床上,貴子眼前浮現出離家之前母親給他收拾行李時憂鬱的眼神。母親將貴子平日常穿的衣服全收拾好,末了還塞進一大袋貴子平時愛吃的零食,叮囑貴子去外公外婆家要聽他們的話。說完,就眼眶一紅,趕緊悄悄地背過身去抹淚水。而父親,貴子已有一個多月沒見過他了。一個多月前的那個夜晚,貴子矇矇矓矓的被好象有什麼東西掉地上摔碎了的聲音驚醒,然後聽到開門聲,緊接著是防盜門帶上後重重的咣噹聲。貴子的心彷彿被這門的聲音狠敲了一下,瞬間收得很緊很緊,縮成了一枚小小的核桃。半響,他翻身下床,光著腳走到父母的臥室門外。門半敞著,母親在嚶嚶地一下下地抽噎著,削瘦的雙肩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原來掛在牆上的父母的大幅結婚照片摔到了地上,一地的碎玻璃。
貴子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再次回到床上去睡覺。只記得迷迷糊糊地被母親推醒:貴子,貴子,該起床上學了。貴子睜開眼睛發現母親的眼睛有點紅腫,他恍恍惚惚起床去洗漱,低著頭迅速將碗裡的粥全扒進肚子裡,拿起放在桌上的白水煮蛋對母親說:“媽,我上學了。”臨出門前,眼裡的餘光不經意瞥到了放在門後面的簸箕,裡面明晃晃地裝著一小堆碎玻璃。原來,昨晚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
一個多月後,舅舅來接走了貴子。
舅舅在鎮上的中心小學當教務主任,轉學手續早就辦妥。貴子被安排在五年一班上課,剛下第一節課,貴子從書包裡掏出一本兵器圖譜,嘩啦嘩啦的就翻了起來,坐在前後左右的男生馬上圍了過來。這本兵器譜裡羅列著各種兵器,看得那些男生們熱血沸騰。男孩子們都是很容易混熟的,貴子用一本兵器圖譜畫報輕易地收買了班上大多數男生的心。
兩三天下來貴子已和大剛、阿華、胖子、青頭等幾個男生混得爛熟了,放學後就抱成一團瘋玩,恨不得學武俠片裡的英雄一樣歃血立誓結為兄弟。
這天早上,大剛神秘兮兮地告訴他們,他在學校後面的小樹林裡發現了一個蜂窩。並約好了貴子他們放學後一起去樹林裡燒蜂窩。
小樹林裡清幽靜謐,雜草叢生,平日裡很少人來,這方天地就成了大剛他們的小地盤。這幾個人還將小樹林起了個名叫綠林,當然他們幾個就自稱羅賓漢。
蜂窩就在一棵高大的皂角樹下面的一小叢灌木中。大剛小心翼翼地用樹枝挑開灌木密集的葉子,下面果然有小臉盆那麼大的一個蜂窩。
胖子從書包裡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稻草,紮成一束用麻繩綁在樹枝上。阿華拿出一個裝滿汽油的小瓶子,擰開蓋子,將瓶子裡的汽油全灑在了稻草上,並划著火。火苗呼的一聲往上燎燒了起來。阿華將火把小心地靠近蜂窩,誰知上竄的火苗燎了一下大剛的手,大剛拿樹枝的手一顫,掉到了蜂窩上。這次真的惹了馬蜂窩了,黃蜂呼的全飛了出來,黑壓壓得如一小朵烏雲。阿華揚起火把在空中邊舞動著阻擊飛過來的黃蜂,邊退邊喊:“大家快跑!”
貴子跟著大剛他們飛奔著跑出小樹林。但亂飛的黃蜂並不肯放過他們,窮追不捨。貴子跑得最慢,臉上被蜇了一下,手背上也被蜇了一下。胖子頭上也捱了一下。好不容易擺脫了黃蜂的糾纏。他們幾個在河邊的草坡上躺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這時,貴子才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痛,好象還腫了起來。
太陽已沉了下去,天色由明亮的淺藍變成了青灰色。貴子磨磨蹭蹭地一路踢著小石頭一路走回家。前來開門的舅母看到臉腫得像豬頭的貴子不禁驚呼了一聲:“你這死小孩,跑哪瘋去了。弄成這個樣子!阿公阿媽,你們快來看。”
眾人圍了上來,扳過貴子的頭就著院子裡尚亮的天光看傷口。
“被黃蜂蜇了,素珍快去拿我的藥箱過來。他外婆去後院拔幾棵韭菜洗淨剁爛。”外公是個中醫,在家中開了間小診所。舅母急忙忙地跑去拿外公的藥箱。外婆也匆匆跑去拔韭菜。
外公用鑷子小心地幫貴子將陷進肉裡面的蜂刺給夾出來。接過外婆剁爛的一小撮韭菜敷在傷口上。清涼新爽,剎時疼痛就減輕了許多。
“貴子,好點了吧?”外婆擔心地問。
“刺已挑出來了,敷了這個,應沒事了。”外公在一旁答道。
舅舅責備地盯了他一眼:“你媽把你交給我管,你別亂闖亂跳地惹出事來,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外婆憂憂的地嘆了一句:“唉,這孩子,怪可憐的。都是大人的事……”
話未說完,外公有意無意地輕咳一聲,外婆見狀急忙收住了話頭。
來到新學校後的第一次小考,貴子的語文竟然只考了60多分。外公看著貴子拿回來的成績搖了搖頭,輕輕地說:“你舅舅平時工作忙,沒空管你,你一天到晚就在外面瘋玩,這種成績我怎麼向你媽交待?”
貴子感覺臉上忽的一下就燒了起來,直紅到耳根。貴子一直是很怕外公的,其實也不是怕,是尊敬。外公的三國演義講得比說書人講得還好聽,外公還常常幫一些窮人看病不收錢。外婆還說過,外公年輕時身形挺拔,濃眉朗目,不僅會拉二胡,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貴子一直認為,外公肯定是個有故事的人。但外公從來不說,當貴子想向外公證實在外婆口中聽來的一切時,外公也只是微微一笑。無論如何,在貴子的心目中,外公無論人品還是學問都是一等一的,他的內心充滿了對外公的崇拜。他不想他一直崇拜著的外公因此而看輕了他,貴子的心裡有些難過。
外公從他平時放書的木箱子裡拿出一本《古文觀止》說:“以後我每天給你講一篇吧,青青也一起聽。”
那天貴子和青青在藥店里正襟危坐地聽外公講著諸葛亮的《後出師表》,隔壁張三叔家的小夢上門來找青青玩,剛巧也有人上門來找外公出診,外公就出門去了。
舅媽看到小夢來了,就拿出一些自制的紅薯幹給小夢她們幾個吃。無意間看小夢的脖子後有一條紅紅長長的印子。就問道:“你媽又打你了?”
“嗯。”小夢眼眶紅了,低下頭應了一聲。
“唉。這麼乖巧的孩子養在誰家不當寶貝似的疼著啊。偏偏……”
“你媽為什麼打你啊?”貴子不解地問。
“弟弟不小心將碗打碎了,向媽告狀說是我打碎的,我剛爭辯幾句,她就說我頂嘴了。於是……”
舅媽摸了摸小夢凌亂的頭髮,嘆了口氣,拿來碘酒塗在小夢的傷痕上,並叫青青拿出剛做好的紅豆糕和小夢一起吃。
正當三人吃的高興的時候,小夢她媽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一手拽起小夢的胳膊往外拖,一手往小夢的頭上臉上胡亂拍打過去,嘴裡罵罵咧咧道:“死丫頭,不要臉的賤皮子!丟人丟到別人家裡來了,家裡沒你吃的?沒你喝的?野到這裡丟人現眼!”
舅媽聽見了忙丟下手裡的活過來勸道:“三嬸子,小夢只是來找青青玩。她連這點自由都沒有啊?哪至於你說得那樣難聽!”
“我教訓我家孩子不用外人管,管好自家孩子就得了。”三嬸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舅媽氣得當下怔住了,任由三嬸子將小夢拽出了門口。
“沒見過這麼潑悍的婦人!”看著她們走遠,舅媽方始恨恨地說。
後來,貴子慢慢地知道張三叔在將小夢撿回來養至四歲大的時候,經人介紹娶了一個外鄉的寡婦。這寡婦就是現在的張三嬸。張三嬸還帶來了一個三歲大的兒子。張三嬸對小夢很不好,打罵是家常便飯,而張三叔又是善良木訥之人,對於張三嬸虐待小夢也只是暗暗傷懷不敢抗爭。
二
轉眼已是暮春。
雲淡了,風輕了,杏花兒謝了,顯出了小小帶著白色小絨毛的青杏。貴子已可以脫下毛背心,而只穿一件長袖的厚單衣。脫去了早春的衣服,貴子覺得身體好象也輕了起來,飄飄然的可以和柳絮兒一起飛起來。
這個週日,貴子三下兩下的將碗裡的粥吃完,將碗一推,拿起一根油條,說聲:“我吃完了。”說完就要跑出去找大剛他們玩。舅舅突然開口說:“貴子,今天陪舅舅去李二叔家走走,砍幾根竹子回來做風箏。”
李二叔家在鎮的東頭,離小鎮較遠。他家後面種了一大叢竹子,蔥綠挺拔。舅舅騎著腳踏車帶著貴子,車子不緊不慢地踩著,貴子在後面看著舅舅的背影,覺得舅舅好象有心事但又不知從哪裡說起。
舅舅終於開口了:“貴子,你媽今天來信了。”
“嗯。”貴子應了一聲,看著腳踏車輪子碾在柏油路上,留下白白長長的一縷痕跡。
“你長這麼大了,也該懂事了。本來這事你外公外婆不想讓你知道的。但我想,這事早晚得讓你知道。”
“嗯。”貴子突然覺得他好象已猜到了是什麼事兒。
“你爸和你媽離婚了。”
“哦。”貴子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對於貴子的這種漠然反應,一時間舅舅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了。
沉默了一會,舅舅說:“這事是大人的事,和你關係不大。父親還是父親,母親還是母親,你的血裡流的還是他們的血。你不要因為他們的離婚就對他們產生怨恨。”
“嗯,我會對我媽好的。”貴子應了一句後就不再說話了。
一路上兩人都沉默著。到了李二叔家的後園,舅舅進去和李二打了個招呼,帶著貴子去後園砍竹子。
以後一連幾天,貴子也沒見什麼特別的情緒低落,該吃還吃,該睡還睡,和小夥伴們嬉鬧亦如常。有空時也在院子裡曬著太陽,將竹子削成蔑片,用白紗紙糊上去,做風箏。
外婆背後偷偷地和外公說:“唉,這孩子,到底是沒心沒肺的。”外公喝了口羅漢果茶說:“粗糙點的孩子好養。”
風箏在舅舅的指導下做好了。青青那只是蝴蝶,貴子自己的那只是鷂子。晚飯後,彩霞滿天,舅舅帶了他們兩人去鎮外的空地上放風箏。青青放著自己的蝴蝶,看著比不過貴子放的鷂子飛得高,嚷著要和貴子換。貴子吃不過她鬧,就將手中的線讓給了她,誰知她沒拽好,手一滑,五彩的鷂子朝著天際直飛而去。貴子追著風箏跑了起來,風箏越飛越遠,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了天際。
望著滿天的彩霞將天空燒成了火海一片,貴子沒來由地感到莫名的孤獨。他想起九歲那年曾養過一隻從路邊撿回來的流浪貓,瘦瘦弱弱地蜷伏在路邊,被雨水淋個溼透,骯髒的毛髮和著垃圾的碎屑貼上在身上。他抱它回家,天天央母親買菜時撿些小魚回來餵它,養了大半年後,貓咪突然失蹤了。他天天下午放學後就站在家中陽臺的圍欄旁喊,貓咪貓咪快回來。持續喊了一個星期後,他終於明白,貓咪再也不會回來了。從此以後,他再也不養任何小動物。此刻的心情就和當時的心情一模一樣,絕望又孤獨,彷彿被全世界遺棄。他慢慢地蹲了下來,抱著身邊的老楊樹嚎啕大哭起來。
三
光陰如梭,轉眼到了夏至。
小鎮四周有一條河穿繞而過,這條河叫清水河,
平時裡鎮上的女人們都喜歡聚在這河岸邊洗衣服,並東家長西家短地閒聊。小孩子們也喜歡在這河裡游泳,摸魚捉蝦的。象貴子、大剛等半大的小孩不喜歡在大人跟前游泳讓大人管著,就三五成群地跑到離鎮較遠的河的上游玩耍。夏天那些日子,貴子幾乎天天一下課就和大剛、胖子他們跑到河裡去,游泳,打水仗,抓魚摸蝦,無所不為,將原來的一身白皮細肉曬得黑不溜秋。
不知不覺已臨近農曆七月。舅媽對外婆說:“阿媽,七月了,不要讓小貴子再去河邊玩了。雖說沒人見過水鬼,但大家都這樣說,還是小心點的好。”
外婆答應著說:“恩。”
外公一旁坐著看本藥書,對此事不作聲,但也算是默認了她們婆媳兩人的意見。
關於清水河有水鬼的傳說由來已久,大家都說得繪聲繪色活靈活現。有人說水鬼是個漂亮的女人,長長的頭髮垂至腳跟,長著張雪白雪白的臉。有人說水鬼是個戴著斗笠的老漁翁,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垂釣等人上鉤。也有人說水鬼是一個光屁股的五六歲左右的天真活潑小孩兒,穿著一個紅肚兜在河裡嬉水。據說七月是水鬼最喜歡出沒的時節,特別是七月十四前後。每年的農曆七月十四前後幾天,鎮上的大人們都禁止家中的小孩下河玩水。
其實誰也沒親眼見過水鬼,都是說某某的某某看見的。而大家嘴裡說得見到水鬼的某人並不能佐證,因為該人不是已老得死去了就是此人不是本鎮人,只是偶爾路過的外鄉人。但河裡常常淹死人倒是真的,去年被淹死的是一個新媳婦,聽說是從孃家回來時恰巧碰到大雨過後,河水暴漲,過河時腳下打滑,摔進水裡淹死了。一隻紅皮鞋被水衝到了河灘上在太陽底下觸目驚心地暴曬著,鎮上的青壯漢子在河面上打撈了半月之久也沒撈著屍體,只好放棄。於是,這個事件就引申出了新的版本。鎮上有好事之人私下議論新媳婦和一舊時相好的小白臉私奔了,落水淹死只是故意佈置的假象。還言之鑿鑿地說在落水事件發生前的一週某某曾看到新媳婦和小夥一起在街上買東西。但事件的真相到底如何,已無從考證。
貴子對於種種版本的水鬼的故事嗤之以鼻,但自進入七月以來,他就被外婆和舅媽兩人盯得嚴嚴實實的。
事情發生的那天中午熱得出奇,風紋絲不動,所有樹木的葉子一律向下耷拉著。蟬也好像熱得受不了停止了鳴叫,狗躲在牆角吐著大紅舌頭咻咻地喘著粗氣。
閣樓上,外婆鋪了張涼蓆在地上陪著貴子和青青午睡,手中拿著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獨自睡在小床上的青青已睡著了。和外婆睡在涼蓆上的貴子因為熱則翻來覆去地不能入睡。
樓下忽然有人在大聲說話,隨後,樓梯一陣咚咚作響,在樓下藥店幫忙配藥的舅媽跑了上來,慌里慌張地說:“阿媽,青頭落水了!好些人跑去河裡打撈了!”
外婆忽的一下從涼蓆上跳起身,匆忙之下連布鞋也穿反了,走上幾步覺得腳下不對勁,低頭一看才發現鞋子穿反了。貴子也跟在外婆身後跑下樓。
青青膽子小,舅媽不讓她出門去河邊看,讓她獨自守在家裡。
河岸上已聚了不少的人,十多個青年小夥子已下河打撈了。和青頭一起偷偷下河游泳的幾個小夥伴已嚇得說不出話來了,青頭的母親哭得癱倒在河灘上。
直到下午五點多,青頭的屍體才浮上河面。鎮上的幾個青年跳下水用竹竿將泡得腫脹的屍體拉上河灘。夏天五點多的太陽仍炙熱如火,貴子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面對死亡。
事情發生後學校派人去慰問了青頭的父母並送了一些慰問金,還答應免去了青頭的妹妹以後在學校讀書的所有學雜費,事情漸漸平息下來了。
誰知一週後,事情又被鬧了起來。原來青頭的一個表叔以前也在鎮上的中心小學,後來被查出貪汙公款而免去公職。他一直懷恨在心,逮住了個機會就從旁煽風點火,竄掇青頭的父母寫信去教育局狀告學校,說學校沒有盡好監護學生的責任。經過青頭家的一番鬧騰,學校為了息事寧人,又加倍賠了一些錢給青頭父母,並對任職教務主任的舅舅作出了處分,調離鎮中心小學,調至一個偏遠的學校工作。
四
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承認,那年十月份的那場颱風是小鎮歷史最猛烈的一場颱風。
颱風過後緊接著是暴雨,雨不停不歇地下了兩天兩夜。河水暴漲,漫了上來。轉瞬間,街道上就灌滿了水,在一些低窪地帶,已有人撐著竹排上街了。鎮上的老人都說,今年的天氣真是反常,先是七月熱得死人,現在又是颱風下暴雨,莫非又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大人們整日憂心忡忡的,但小孩子們可高興了。看著花草樹木和雜七雜八的傢什全泡在水中,而一些盆啊蓋啊等浮在水面上,還不時漂來一些被風颳下的瓜果和一些小雞小貓的屍體,內心就有些隱約的激動和興奮。貴子和青青穿了雨衣,將褲腿挽得老高,拿著小簸箕跑到院子前面的水溝裡捉魚,還竟然真的給他們捉到了一條三指般大的鯉魚。
暴雨下到了第三天早上,漸漸小了。
外公剛打開藥店的門,大剛的哥哥阿強就急急闖了進來,來不及除下的雨衣上的雨水淌了下來,將青石地板滴溼了一大片。
“秦老伯,快,張三叔從房頂上摔下來了!”阿強家和張三叔家是鄰居,平時兩家來往得較多。
“別急別急,我現在跟你走,你和我細說是咋回事。”外公邊取出藥箱邊叫外婆出來看店。
外公穿了雨衣急忙地跟著阿強出了門。
將近中午時分,雨終於歇住了,天空顯出了微亮的天青色,外公也回來了。
原來連日下雨,張三叔家的舊房子漏水了,趁著今天雨小了,張三叔爬到房頂上想修補一下漏雨之處,誰知被雨淋溼後的房簷太滑,摔了下來。
“唉,張三傷得很重。得送鎮上正規的醫院手術治療才行。”外公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說。
“那快叫阿強他們找輛車去啊!”外婆很是著急
“ 張三家的那個婆娘死活不肯送去醫院,說醫院的藥費貴得死人,要省下倆錢明年起新房子。”外公嘆了口氣。
“人命關天哪,一條命不如那倆錢?”
“我好說歹說,那婆娘反倒說我在咒他們家張三。”
“唉……!”
自從張三嬸將外公罵了後,再也沒找過外公。聽小夢說,她媽找了鎮上的另一位開診所的醫生每天幫張三叔清理傷口,敷敷藥。那位醫生也勸她媽將她爸送去醫院。她媽說張三叔的命賤,哪有那麼嬌貴,一點點皮外傷就要住院?敷點藥,熬一熬,再養過三五天就好了。
過了差不多有一週,那天晚上10點多,貴子覺得悶悶的就早早睡下了,外公和外婆還在燈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家常。
樓下傳來砰砰砰的急促敲門聲,外婆走下樓開門,門外小夢穿了件單衣哆哆嗦嗦地哭著說:“婆婆,我爸不行了。”
外婆忙跑上樓叫外公,外公下來背起藥箱,忙不迭和小夢往家走去。
張三嬸在外公的勸說下終於將張三叔送去了醫院,但已來不及了,張三叔來不及交代什麼就死在了路上了。
五
那年的冬天真是冷。
張三叔去世後,小夢輟學了。看著前排原來小夢坐的位置空落落的,貴子覺得鼻子有點酸酸的,雖然平時他和小夢並不算十分要好,也很少說話。
那天下午小考完畢,天空竟然飄起了細細碎碎的雪花。貴子只覺百無聊賴,整個人懶懶的,只想早早回家烤著爐火,吃著外婆做得熱呼呼的飯菜。
回到家進門,青青也進門了,後面還跟著小夢。三九天氣小夢還只穿著件藍色的薄薄的夾襖,且這件夾襖又短又小,下襬露出了穿在裡面的單衣。衣服已很舊了,顏色褪得很淺很淺,近乎於白色。
舅媽心疼地捏了捏小夢的胳膊:“這麼冷的天氣還穿得這樣少,冷不冷呀?快和青青上樓烤烤火。”
小夢眼圈紅了,低低地說:“在屋裡不算冷。”
屋裡生著暖暖的爐火,貴子在爐火旁放了幾個白薯在烤,屋子裡瀰漫著一股焦香的味道。貴子遞給青青和小夢一人一個白薯。
小夢說:“我要離開這裡了。”
“去哪?”貴子很是詫異地問。
“我去找我的親媽”
貴子以為小夢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可是就在這個冷得磣人的冬天,她真的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外婆的咳嗽病犯了。屋子裡開始瀰漫著中藥苦苦的味道。舅舅在偏遠的地方工作,每天早上六點就要騎車去學校了,晚上也是要六點後才能進家門。舅媽又要照看外婆又是幫忙打理藥店,還要操持家務,忙得團團轉。
幸好很快就放寒假了,青青和貴子不用去上課,可以在家幫幫忙做點雜事,舅媽鬆了一口氣。
剛放假沒兩天,舅舅對貴子說:“你媽打來電話說過兩天來接你回去,想讓你下學期回去讀書了。”
兩三天後,貴子的母親來了。除了帶了大包小包的禮物給外公外婆外,還和一個男人同來。那人長得黑黑壯壯的,很憨厚的樣子。貴子母親讓貴子叫他徐叔叔,並說徐叔叔家開著一個小店,以後就靠他照顧他們母子倆了。
外公看著站在他面前的貴子母親和徐叔叔,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貴子仰起頭來看著外公,突然覺得這幾個月以來外公老了很多,連眼神也滿帶疲倦之色。
回去的那天,貴子起了個大早,他跑到院子裡看不久前種下的梧桐果,這是小夢送給貴子的梧桐樹果。小夢告訴貴子,當梧桐樹長得很高,高到觸到雲彩時,就會有鳳凰飛來。泥土黑乎乎的潮溼一片,看不到絲毫髮芽的跡象。貴子用小木棍將泥土挖開,將梧桐果取出,用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包起來放進棉衣兜裡。
火車到達中途站停靠時,母親讓貴子從上鋪爬下來穿好棉衣,說準備吃飯了。貴子穿上棉衣,順手摸了摸衣兜,發現梧桐果不見了。貴子想,或許是剛才脫棉衣睡覺時掉了出來,就爬到上鋪去找,找了半天沒找著,又在周圍的車廂地板上找了一會,還是沒找著。梧桐果象平空消失了似的。
丟失的梧桐樹果一如某些過往時光,還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攸忽地就再也無跡可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