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晚秋

一

過年時我回了一趟老家。那天我在房間裡看電視，忽然門口傳來喚我名字的聲音。我回頭看，原來是外公外婆。只見外公隔著門窗紗站在門口，頂著花白的頭髮往房間裡探。

他的身旁還站著臉帶慈愛笑意的外婆。白日的光映襯著兩位老人一高一矮的身影，溫情中閃著光，那畫面感一下子融化了我的心。

我馬上起身去開門。我讓外公和外婆一人坐一張椅子，外婆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衣服，手上還戴著一副棉手套。

外公很關心外婆，他輕柔細語，會貼心地問她：“冷不冷？”我倒好一杯溫開水先遞給外公，他接過後卻直接遞給外婆，“來，喝杯溫開水暖一些。”外公還從桌上的果盤拿起一粒巧克力，褪去紙皮，遞給外婆吃，有一種極其認真的周到與體貼。

我忽然有一種意料之外的驚喜，是比誰都開心的那種喜悅。

外婆有阿爾茨海默病，她一個人的時候，會經常到處走走，總讓家人提心吊膽。而外公與外婆雖然沒有住在一起，但外公也會經常去看外婆，陪著外婆，和她一起說說話。

如今看到兩位老人相攜的溫情瞬間，我也彷彿觸控到了那種，久違的感動。

儘管這份心意，我並不確定外婆是否能感受到，我也不知道外婆是否還能憶起從前的種種，是否真的原諒了外公，感受到了這份遲來的溫柔與愛。

二

其實，外公外婆年輕時的感情並不好，他們爭鋒相對了一輩子，直到外婆患上阿爾茨海默病。

年輕時的外公非常能幹，但脾氣暴躁，喜怒無常，缺乏耐心與包容，急起來還會動手打外婆。外婆在與他的相處中，也吃了不少苦頭。

天長日久，她對外公的怨念也越來越深。兩人的溫暖和愛意，也就這樣一點一點被消磨殆盡。

外公的脾氣暴躁到什麼程度呢？我曾聽我媽說起，當年我媽尚在年幼，那個年代物質也極其匱乏。有一次我媽不小心把米飯給煲糊了，在外幹活回來的外公發現了，他氣得直接到廚房操起一把菜刀，一路追著我媽趕，我媽嚇得邊跑邊哇哇大哭。幸好外公中途被別人給攔了下來。

還有兩個年幼的舅舅頑皮，因為常年吃不飽，餓得飢腸轆轆。有一回白天偷了別人家菜地裡的地瓜，被人抓到投訴到外公那裡去了。晚上外公幹活回來，一把將兩個睡夢中的舅舅從被窩裡拉起來，狠揍一頓。

後來我也有見識過外公的脾氣。他和大舅一起住，也免不了父子之間的矛盾。有一次他和舅舅吵架後，仍心有餘怒，便一路罵罵咧咧來到我家，找我媽傾訴，我媽只好安慰他放寬心。

而外婆因為常年不被外公好好對待，缺乏愛與尊重，對外公自是恨之入骨。他們從年輕吵到老，短兵相接，唇槍舌戰。後來兩個舅舅結婚生子，外公外婆便也分開來住。外公跟著大舅一起生活，外婆便搬到小舅家去住，兩個舅舅的住處還隔著好一段距離。

自此兩人少見面，沒有生活在一起，便也無法相爭。但即便如此，外公年輕時的暴脾氣，那些傷害就像一個烙印般深刻地印在外婆的腦海裡。

好幾年前，每次回家，我也會去看望外婆。偶爾聊起外公，外婆還是會恨意叢生，對他也是連珠炮似的負面評語。外婆這輩子並不幸福，也因為她始終放不下。

三

但也就是這樣一位脾氣暴躁的丈夫，在我們晚輩眼裡，他卻是位好父親，好爺爺，好外公。

他興趣愛好廣泛，喜歡下棋，看書，養生，研究史學和中醫藥學，年老的生活依然豐富自主。他還經常親自下廚燒火做飯，穿戴一絲不苟。他的房間也和他本人一樣，井井有條，收拾得很乾淨。一旁立著的書架上有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排排書，年逾九旬的他依然每天保持著要看好幾小時書的習慣。

小時候，每次媽媽帶我去外公家時，我都會很開心。在途中就會想著外公這會又做了什麼好吃的，內心已經迫不及待飛到他的家裡。而每次去他家，也總能吃到各種美食菜色，最愛吃他做的蘿蔔肉丸子。他也總是親切地讓我們多吃一點，還叫我們常來。

年輕時的他，要強也能幹，也有大局觀，彷彿天塌下來都能扛得住。他是整個村子裡，80年代初第一個建了幾套大房子的人。兩個舅舅結婚時，就已經住上了新的大房子。

大姨結婚後，為了支援她開飯店，外公把臨街建好的三層房子借給大姨。記得小時候我們三姐弟還小，我爸媽養育兒女比較辛苦，而外公也總是想方設法幫我媽。逢年過節，我媽給外公的紅包，他從來都是變著法子給回我媽。我上大學每次放假回來，外公都會特意來我家塞錢給我。

前幾年他就知道我有寫作，他很支援我，還會大老遠來到我家，捎上幾本他覺得好的書送給我。今年回去，我告訴他我出書了，還送了一本書給他。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他又來找我了。他笑說他昨晚失眠了，因為看我的書看到很晚，然後想著怎麼樣和我聊寫作上的事，結果越想越清醒。他是一個會把孩子們的事放在心上的人。

外公也沒有不良嗜好，不抽菸不喝酒。在我看來，脾氣暴躁、大男子主義的他其實藏著一顆柔軟的內心。

但就是這樣一位好人，卻讓人無法理解他在婚姻中暴躁和衝動的行為。而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性格缺陷又難以改變，所以他希望他的孩子不要過像他那樣的生活。

我記得我媽說過，當年我爸媽相親時，外公對我爸最大的認可就在於，他覺得我爸脾氣好。回去也跟我媽一再強調說，這人脾氣好，顧家，孝順。

四

前幾年，外婆開始有了這病症的徵兆，她越來越迷糊，做事丟三落四，漸漸的忘性大了，後來生了一場重病，住院了好一段時間，差點離開人世。

而那段時間，我聽我媽說外公憂心忡忡，他也經常去醫院看外婆，還到處找有經驗的老中醫問詢，再結合自己的醫學知識，給外婆煲中藥喝。

後來外婆出院後，就徹底患上阿爾茨海默病了。而此時的外公也像變了一個人，他會經常去小舅家看外婆，會輕聲細語地陪她說話。外公甚至經常帶外婆回老家，他對中醫頗有研究，他還經常給外婆開藥方子，幫她煲中藥調理。有時候舅舅們忙活不在家，他就自己做飯，和外婆一起吃。

上次聽我媽聊起，說有一回去看二老，找了滿屋都不見人影，後來才在井邊找到外公外婆。只見外公小心翼翼地在打水，外婆蹲在一旁洗衣服。表妹還調侃二老道：“你們怎麼老了才開始談戀愛啊。”

那天我去看望外公，走到大舅家門口，看到外公和外婆一起坐在門口曬太陽。外公坐在門口擦洗自己的眼鏡，外婆靜靜地坐在一旁。

也許是人到暮年，外公也會時常陷入回憶中。外公與我聊起年輕時候的外婆，他說：“你外婆年輕時可好可漂亮了，性格也很開朗的。”說完，他笑了起來，笑得像個孩子，光陰褶皺的臉上，藏不住溫柔的神色。外公看了一下身邊的外婆，很快地，又低眉靜默不語。外公沒有繼續說下去。

坐一旁聽我們聊天的外婆，也帶著微微的笑意。而在外婆的笑裡，我卻看到了久違的輕鬆，是一種真正放下後的輕鬆。又與其說放下，不如說她忘了。

其實他們挺好的。只是有點可惜。

沒想到在外婆年老失憶時，他們重新走到了一起。而這中間，隔了難以走進彼此心意的大半生。

倘若愛來得早一點，或者懂得愛多一些，是不是就會少一些遺憾？過去美好的回憶就會多一些？可惜，他們在怨懟的時光中耗盡了大半生。

都已行至暮年了，才想起要愛你多一點。

於外公而言，我相信他在外婆失憶時，多做一些彌補的舉動，必有一生同船渡的情分在裡面，但也還有他這輩子對外婆的愧疚吧。

這份愧疚是源自於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他對她不夠好，他對自己最愛的人沒有做到豁達，心寬，和顏悅色，愛的表達也是缺失的。直到最愛的人，那記憶一點一點消失，轉眼也已人到暮年。

而大半生的美好，卻也僅有的那一點，僅是那最初的心動與遇見。如今卻也只有外公一人，獨守這份記憶了。

看到外婆彷彿回到了無知無邪的孩童時代，外公的憐憫心與愛意，在一瞬間被喚醒。即便外公也不知道外婆是否真的能感受到他的這份愛。但如能在餘生中，有多一些溫暖的時光，也總是好的。

五

何以深情共白頭？我想唯有彼此的愛、溫柔與體諒。我們總以為人生很漫長，可兜了一圈，卻發現人生實則如夢苦短。

不要把所有的好留在後面，因為我們並不知道人生要經歷怎樣的起伏，而生命又會走向何方走多遠。

想起席慕蓉說的：“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 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相待，那麼，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

雖然兩位老人已經不再年輕，但畢竟在生命有限的時光裡，終於理解了這份情感，學會溫柔以待，懂得了相依相靠。

雖然不夠圓滿，這份愛來得有點晚，但結局總是好的，也有了一種可喜的心意。至少可以在歲月盡頭，回望一生所愛時，有過美好的回憶，也算是了無遺憾了。

——End——

（作者簡介：晚秋，寫作者，閱讀愛好者，也是一位3歲娃兒寶媽。已出版《即使生命如塵，仍願歲月如歌》，現全網熱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