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情感>

韶光,是我外公的名字。雖說是外公,但我並沒有什麼機會當面叫他外公。我跟他相處的時間只有短短兩段。

第一段,是在十八年前。那時我媽費盡周折終於懷孕,高齡產女。外公在大洋彼岸實在是牽掛得很,便回來看望我媽,他留在國內最小的孩子。那時我剛出生不久,雖是早產但也頭髮濃密,哭聲洪亮。據說,外公抱著我時眼眶發紅,很認真地不帶一絲玩笑意味地說:“有如此氣勢者,他日定當有大將之才。”這句話被家人一字不漏地記住,對我抱了相當高的期望。後來對我進行的各種英才式但並無大作用的教育此處不表。

第二段,則是在六年前的清明時節。那是外公生命中最後一次回國。那時我未滿十三歲,剛上中學。外公回來是尋根祭祖的,所以我並不是重點。我依然記得,外公在祖先的墓前神情凝重得讓小孩子覺得可笑。顫抖的雙手,斷斷續續地從喉嚨裡卡出來的聲音,他就像一位朝聖的信徒。他帶了他的故事和心願回來,然而他的故事應該是沒講完的,反正我是沒怎麼聽。他的心願是沒能實現了,他被葬在了美國。

綜上所述,我跟韶光,也就是我的外公,我媽的爸爸,真的不熟。與其稱呼他一聲外公,我更喜歡叫他韶光。據說,韶光並不是春日出生,而是他出生那天外面是很大很大的太陽,很好很好的陽光,明媚如春。於是,韶光的名字,一出生就有了。一個太溫暖的名字,想必刻在墓碑上也會讓生者感到溫暖吧。然而我並沒有機會當面叫一聲“韶光”,他在我心中是極其符號化和神秘的存在。

所謂符號化,也就是說,他是我遠方的至親。在我人生中一段多愁善感的時光裡,他常常作為我的一個素材在作文中出現。那時他還在的,他還沒有去。在我的筆下,他被塑造為一個身在異國,我好生思念的親人形象。的確,我應該要思念他才對。一定程度的事實依託,加上我矯揉造作的文筆,這種被寫上“真情流露”的作文,一般都會得到讓我得意的分數。久而久之,韶光成為了我寫作文卡殼時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太陌生,所以我可以給他加上我作文需要的任何特性而不會心虛內疚。他確確實實是我的至親,所以我寫起來也不會有什麼虛偽感。韶光雖然沒有陪伴我成長,但是他作為我的作文素材,在無數次重要的考試給了我安全感和信心。他在我心裡是不可缺少的一個存在,就像句號於一篇文章。

然而,我真的是思念他嗎,這一點我是很困惑的。他走的時候,離我高考還有五十天。從時差來看,他那邊的時間離高考那天,神聖的六月七日,還有五十一天。得知這個訊息的那一瞬間,我沒有像電視情節一樣,立即嚎啕大哭。我先是愣了一下,看了看家人的反應。外婆低垂著眼,手中摩挲著一串佛珠,念起佛經,為她死去丈夫的亡魂超度。媽媽眼中噙著淚水,說話已帶哭腔,為她去世的父親。那麼我呢?我覺得我應該流淚,為我沒怎麼見面的外公。我的確也這樣做了,混入了悲傷的隊伍。其實,我只能說我感覺怪怪的。一篇文章,原來有句號的地方變成了空格,這篇文章也還是能被讀懂的對吧。只是有點奇怪罷了,我這篇文章,沒有句號了。

說回神秘的存在,我覺得韶光不只是神秘,他還有著一種英雄主義的傳奇色彩。是不是我心裡已經對韶光開始了個人崇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韶光曾經是勞模,從小城到北京見過毛主席,回來的時候“胸前繫著大紅花”,手捧著“獎勵的銅臉盤,臉盤裡裝著高階的上海香皂”。也還知道外公在文革時政治迫害,帶著兩個最小的孩子“遠走澳門,輾轉香港,後到美國”。關於韶光的一切,我都是從家人口中的隻言片語得來。但可確定的是,韶光的人生大起大落。他有野心,他不眷戀安定。年輕時從農村出來到小城裡,在電廠當一把手,成為了勞模,去到了北京。在文革被迫害後,他克服重重困難突圍,為自己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然後,他越飛越遠了,直到離開世界的那一天他都還沒飛回來。

我不知道在那個年代,他一箇中國人是怎樣帶著兩個孩子,在他鄉,在異國扎穩腳跟。據說,他開過毛衣廠,開過超市,開過餐館,做過腳踏車租賃的生意……他屢敗屢戰,屢戰還是屢敗。還好,戰得多了,總會有成功的,雖然我不知道他成功了哪些。英雄不可能沒有汙點,只是我難以啟齒。家人有一次說漏嘴,說韶光曾經參與過黃金走私,在美國的監獄裡蹲了半年。至於為什麼這麼快就被放了出來,他們說因為這個是冤案。這曾經令我撓心撓肺地糾結,但我也無法考證,考證了也無法抹去韶光真的曾經坐牢這一個汙點。

如果韶光不是我的外公,他真的會是一個平民英雄類的人物。他就像金子,在那個荒唐的年代被大浪淘出。他的一生若是我能瞭解,每一段都可以是一首詩。也許是我太單純了,對英雄的定義太簡單了,但是韶光滿足了我心裡對英雄的所有認知。在我涉世未深的心靈裡,英雄應做到如下幾點。

第一,英雄要體現自己的時代或者超越自己的時代。韶光既體現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悲慘遭遇,又活出了自己的精彩,超越了那個時代的悲涼和蒼白。

第二,英雄不能十全十美,用閱讀題的答題術語來說,有點汙點的英雄“形象更豐滿翔實,易於拉近與讀者的距離,顯得更加真實可感”。韶光蹲過大牢就是這樣,讓我覺得“啊,原來我那麼厲害的外公也不是那麼十全十美嘛”。

第三,英雄跟悲劇色彩應該是標配才對,沒有一丁半點悲劇色彩的英雄是不完整的。

韶光上次回國的時候,有一晚和我一起坐在陽臺上交流感情。我在韶光面前顯得很是拘束,別說是13歲的孩子,就是一個大人可能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和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正式見面的外公相處。我掐下一截蘆薈,讓蘆薈的膠在我手上拉出透明的絲。我們兩個人彼此沉默著。

“外公回來了,銀子開心嗎?”外公小心翼翼地歪著頭,問我。銀子是我的小名,也許是家裡人告訴他的,我自我介紹的時候沒跟他說過我這個小名。自從我上學後,這個小名很少有人叫了。

“開心,開心,我可想外公了!”我趕緊回答,聲音乖巧得令我自己有點發憷。

“銀子在玩什麼?”外公注意到我手上透明的帶綠皮的蘆薈。掐下來的那節蘆薈被我用指甲一點點摳成了小片,我的手心都是滑膩透明的蘆薈膠,早一點弄到手上的蘆薈膠已經幹了,用大拇指搓掉就會有淺綠色的網狀的碎屑掉下。

“嘿嘿嘿,蘆薈呢。”我不好意思地答道,空氣裡也瀰漫著蘆薈膠的味道,好像吹來的風都變得黏膩起來。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風悄悄地吹著,我想起了一句詩,“清明時節雨紛紛”。我很渴望忽然間能飄起小雨,那麼我就可以說“外公我們進屋躲躲雨吧”,然後外公就能說“好”,進了我房間外公就可以問我“學習怎麼樣”……這樣,起碼可以不那麼尷尬。然而事情並不像我想象那樣,此時此刻月朗風清。

忽然,外公蒼老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開心過。”

他說話說得太突然,我一時竟忘了抬頭,或者說還來不及抬頭。剛想開口說點敷衍的安慰話語,我就已聽到外公下樓的腳步聲。我旁邊空了,陽臺門被打開了。我沒有機會看到外公黯然轉身離去的背影,沒有看到他並不熟練地開啟陽臺的門,也沒有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樓梯扶手下樓梯。就像,我們都沒機會看到外公乘著小漁船偷渡澳門,在海關處繞過牽著狼狗的軍警。我們無從得知外公究竟吃了多少苦,歷經了多少磨難。他把苦澀的一切都埋在了心裡,他太多故事,然而他從來不說。或者說著並不是什麼故事,只是回憶罷了。

晚年衣錦還鄉的人,在自己的外孫女面前詞窮,找不到任何話題,只得默默轉身離去。如果是拍電影,這一定會是一個特寫的慢鏡頭。這會拍出韶光眼角的皺紋,明顯染過的,像一頂假髮扣在頭頂的滿頭黑髮,還有他面無表情的臉,或許還有眼角一點苦澀的淚光。然而,這是我家,這是我眼中,我只看到了我旁邊的空位,那是張空空的躺椅。韶光一直是在我視線外的。不只是那一刻,還是之前,是以後。

所以,他連英雄最後一個特點都滿足了,悲劇色彩啊。他那晚的下樓,就像一場悲劇的最後一個長鏡頭,雖然我不能有幸成為觀眾。

其實,這並不是結尾。真正的悲劇結尾,慢慢地拉開了序幕。他回到美國後,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給他打電話,他在電話裡笑得像個孩子。他不問我是誰,他只是禮貌地跟我說“很高興認識你啊,銀子”。每一次,他都會這樣跟我說。這就是韶光,儘管患了老年痴呆,還是有著不同尋常的風度。這種禮貌,客氣與疏離,讓一直跟他不太熟的我莫名心酸。現在想來,我那時候應該趁機叫他一聲韶光的,而不是每一次都急急地跟他說“外公!我是您的外孫女銀子啊!你不記得我了嗎!”因為,到後來,也許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要是我叫他一聲韶光,他可能會問我“韶光又是誰呀”,我就可以告訴他“韶光就是您呀,我親愛的外公!”……對韶光,我曾幻想過無數個如果,然而這又有什麼用呢?

如果韶光還在……看吧,我又不知不覺地說了如果。他會不會願意給他的外孫女銀子,也就是我,講一下他的故事。也許,過程會像在看一場電影。我無法想象一個跟我有著如此血緣關係的人,會有著我無法想象的人生。這與時代有關吧,韶光走過的時代,都是風雲詭譎。我們無法複製韶光走過的軌跡,因為短短几十年,足以讓滄海變桑田。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只是有人的故事,太多人想聽罷了。

已經2016年了,說起韶光,我的外婆不再一臉沉痛,我的母親不再眼眶泛紅,我不做任何表示也不怕有人說我不孝了。韶光走了挺久了,雖然還沒有久得讓人忘掉他的名字。我問自己,等我有了孩子,我還會和他們說,在大洋彼岸的美國,我的外公韶光在那裡長眠嗎?我想是不會的,逝者對孩子來說太陌生。韶光的名字,最後只能刻在我偶爾才得一見的墓碑上,在我需要祈求保佑時才想起。

我不知道我還要多久才忘了他,我的身體裡留著他的血液,但我只是平庸之輩。他真的就如春日明媚的陽光,太耀眼。然而春天是會過去的,來年的韶光,不會是原來的那一束了。

作者簡介:三旬,中文系研究生,文學門外漢。在二十的年紀暢想三十的自己,在繁體中文的世界懷念簡體中文的書寫。

11
最新評論
  • 女子結婚三年被打四次,丈夫一次比一次狠,這次更是骨裂三根
  • 吸引力法則真的能讓人心想事成?教你六個要點快速吸引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