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前幾天我寫過一篇文章,敘述的是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庚的一些小事,不少熱情的朋友給了我鼓勵,很感動。
老庚現在仍在幫人看那個破敗的養殖場,吃住在那裡,孤苦伶仃俜,一個月拿一千塊的工資,我覺得不值,他覺得值。說透了,他受那樣的苦,不過是為兒子減輕生活的壓力,是在發揮餘熱。作為兒子,這樣對待老人是不對的,——或許,他的兒子會說:這是他自願的。天下的老人,所謂的自願行為,即是極不自願,是被無可奈何的責任感驅使的,可悲可嘆!
不管怎麼說吧,老庚不想把年輕時的心願了了,不想和我生活在一起,無關緊要。我們終究相互欣賞過,相互愛過,這就夠了。
說這些,我的老伴應該聽不到吧,假若聽到了的話,他又會有什麼感受呢?我想,他會微笑。我也會微笑,對他說:“老仁啊,這是我的一點點個人私情,你應該海涵啊。”
老仁肯定也會這樣回答:“老鳳啊,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況且你們又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行為,不就是那點知青年代的小事嗎?見怪不怪了。”
老仁和我生活了幾十年,風風雨雨,歷經磨難,我們有深厚的感情,這是不容置疑的。不過,這麼多年,他有件事情一直瞞著我,臨終時也不肯告訴我,我覺得他還是對我瞭解得不夠透徹,或者說出來怕傷害我。
下面,我先來說說老仁是怎麼先走一步的吧。
我的老仁是患肺癌走的。他抽菸很厲害,一天要抽兩包,我勸過他無數次,不管用。他說不抽菸難受,有時半夜醒來也要抽一支。他走的時候正好七十週歲,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在他快不行的時候,拉住我的手說:“老鳳,我真的支撐不住了,要走了。你說句心裡話,這一輩子,你跟著我後悔過嗎?”
“我很後悔……”在這個時候,他問我這個,我的心裡能好受麼?
“你後悔什麼?”他瞪大眼睛看著我,不知我為什麼要這樣說。
“你先走一步,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受苦,我能不後悔麼?”說完,我已淚流滿面了。
“老鳳,我對不起你,我丟下你了……”他用盡全力握住我的手,說,“你要堅強一點,為我再繼續活下去,活過一百歲,我們再相見,好麼?”
“我聽你的,老仁……你不要再說我,我真的受不了,我捨不得你呀,你可知道……”我伏在他的身上,把淚流進他的胸膛。他即使要走,也要帶著我的眼淚,帶著我的無限依戀。
“老鳳,別哭了,別流淚了,下輩子我們還在一起。”他用手抹去了我臉頰上的淚水,說,“我對不起你,你一定要原諒我。這一生,我沒有照顧好你,你一定要原諒我……”
“不要說了,老仁……”我已經痛苦到極點了。
現在,我的老仁已經走了,化成了一堆灰,而我還在痛苦中。
這麼多年來,我們夫妻倆從沒紅過臉,相敬如賓,是大家眼中的模範夫妻,那件他瞞了我一輩子的事情,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就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主動向我坦白,但他沒有。他所言的“對不起”,可能包含了那件事情,可他為什麼不敢直說呢?除了怕傷害我之外,是我怕我恨他嗎?
那件事情,他把它寫在了日記裡, 我無意中看到了,也傷心過,然而,裝作不知道。
那是一件什麼事情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他的情感方面的故事。
我和老仁都是知青,返城後才認識的,彼此都覺得挺般配,看了兩場電影就篤定了未來。我示愛過老庚那個農村小夥子,我估計他也有過戀情,但不知道發展到什麼程度。
他在日記裡寫道:我愛她,她是我心中的小仙女,有玫瑰花般的美麗,有蘭花般的馨香,一日不見她,我便魂不守舍。我愛她,勝過愛我的母親,勝過愛我自己的生命!可她,是個農村的姑娘,沾著永遠洗不掉的農村的泥土氣息。我不得不放手我的愛,我的玫瑰,我的蘭花,我的生命……
在這世界,我相信,作為一名妻子,看到自己的愛人如此深情的日記,誰也難以忍受心中的怒火,勢必會火冒三丈,勢必會一拍兩散,可是,我沒有!我咬牙切齒地沒有!我真沒有!我表面平靜地像一灘死水,而內心卻翻江倒海。
當閱讀到他寫的那篇日記的最後那些字時,我成了冰雕:你孕育著我們共同的希望,如東方破曉的第一道曙光,那麼明亮,那麼振奮我的心,整個世界都是我的,都是我們的,我在幸福中沉醉,在沉醉中幸福。當我母親遞給我一疊從親友那裡借來的鈔票,叫我轉交給你,叫我叫你毀滅我們的希望時,我瞬間茫然、愧疚、不知所以,我跪在地上哭,我要瘋了!可你為什麼聽從了,你為什麼選擇沉默?你為什麼不抗爭?縱然太多的現實擺在面前,那時那刻,我寧可身敗名裂,只要有你在我身邊。你的善良,你的美麗,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頭,永世不滅!
他這是多麼深情而有富有詩意的表達啊!這讓我懷疑,他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一種敷衍,是不是為生活而有的形式。我嚥下了所有的痛苦,因為我更同情那個農村的女孩,她比我更痛苦。為什麼會這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真的不知道。
生活還得繼續,我不能因為一篇日記改變對他的態度,這個家一路走來不容易,我要珍惜。我無數次地勸自己,過去的不代表現在,情隨境遷,老仁可能早就把過去給忘了,只不過日記還在而已。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他似乎真的把過去給忘了,一心赴在工作上,也從沒回過當年插隊的地方。
“老仁啊,大家都回插隊的地方走過幾次了,你好歹也得走一回吧,不然,顯得你不重情義。”那天,我故意這樣對他說,看他有什麼反應。
“是哦,鄉親們對我不錯,是得走走,現在工作太忙了,明年再說吧。”他說是這麼說,可是,從沒回去過。我想,他應該是怕觸景生情,——哦,不,應該是怕觸到心底的傷痛。
雖說那是他過去的事情,但我和他相濡以沫幾十年,我感覺他應該和我說,不和我說,他憋在心裡不難受嗎?然而,他甘願一直憋著,從不向我透露。
他是有故事的人,我也有,我不怕向他透露。
“老仁啊,我向你說件事情,你聽了萬萬不能生氣,特殊的年代,特殊的事情,特殊的情感,對不?”我笑著對他說,“你想聽我就說,不想聽就算了。”
“你想說我就想聽,你不想說就別說。”他也笑著說。
“當年下鄉插隊的時候,有個小夥子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們是老庚,人特別忠厚老實,又特別勤勞善良,我心裡特別喜歡他……”說到這裡,我不說了。
“後來呢?”他問我。
“後來嘛,我就返城了,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一本正經地說。
“哦……”他拖長了聲音,卻不再問了。
那時,我很想問他有沒有和我同樣的故事,但想了想又沒有問。他不願自己說出來的事情,我勉強要他說又有什麼意思呢?不問為好。
有人說,談過戀愛的人再成家已經和愛情無關了,不過是在一起過日子。有時候,我真的有這種感覺,彷彿我和老仁同在一座荒島上,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真不關愛情什麼事。他的心在他的故事裡,我的心在我的故事裡,兩人彼此相憐,並不一定相愛。這是悲哀的婚姻嗎?如果是,在我失去他的時候,為什麼又感覺失去了整個世界?這是日久生情嗎?
人非草木,我和老仁是患難夫妻,我們是有真感情的,確定!
在他走後,我的心走回了從前,想拾回青春時的遺失,這是人之常情。每個人的命運不一樣,但每個人的心都一樣。在暮年,我不能和老庚走到一起,而心一定在一起。他會想我,我也會想他,直到和老仁一樣在另一個世界思考。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生吧,但願世間的眾生個個無怨無悔,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20210225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