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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這輩子有什麼讓我刻骨銘心感恩戴德的事,那就是識得字,讀過書。我所有的幸福都根源於此。以我不算短的生活閱歷,以我未必深刻的識見,向來以為:讀書,是人生最正確的開啟方式,最生動的存在樣態。人世間再沒有比讀書更美好的事了。

我的父母生長於上世紀風雨如磐的三四十年代,能夠健康地活下來已是上蒼眷顧,哪裡還敢奢望讀書。一九四九年十月九號,共和國建立的第九天,年滿十五週歲的父親,背起了書包上學堂,成了個大齡的“讀書郞”。全家人省吃儉用供他讀完中專,在當時也算得上個“秀才”了。母親則一個大字不識——這是她一輩子的隱痛。

我們姐妹生逢其時,讀書識字原本不算啥稀奇的事。但在當時鄉下一般人家,男孩讀完小學就得下地幹活掙工分,攢錢蓋房娶媳婦,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女孩得學做針線活兒,做飯洗衣餵豬打狗擔水劈柴,到十八九歲上找個好人家嫁掉。全公社高中生都屬鳳毛麟角。像我家這樣,一個個丫頭片子唸完初中念高中,又接二連三地上大學,父母是頂著挺大的輿論壓力的。母親的壓力尤其大,左鄰右舍、姥姥舅舅,都沒少給她吹風“打破頭楔兒”,說閨女家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花錢受累供她們唸書不划算;再者說一個個光知道唸書,不學做針線,不會幹農活,還戴上了瓶底厚的近視鏡,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將來恐怕連個像樣的婆家都找不著,弄不好還得養她一輩子——想想也真是怪愁人的。 還好我的父母主意正,不曾動搖。母親尤其堅定地要供我們唸書,為的是不再像她一樣,一輩子圍著鍋臺轉,睜眼瞎子磨道驢一般,在人前挺不直腰板,說話不硬氣。

那年月考大學這條路已經“閒人止步”了,只有推薦保送上大學這一說,前提還得是三代清白根紅苗正。只因姥爺是“四類分子”,我連紅衛兵都沒入上,所以壓根也不敢做那大學夢。只是喜歡文學,愛看小說。看著看著,有一個名字常常在心頭眼底跳躍閃爍著,像一簇小火苗點亮了我的青春歲月,他就是《豔陽天》《金光大道》的作者浩然。聽說他只有小學三年級的文化。我尋思,我讀書比他多,而且還可以更多,他能當作家,我也不差啥。於是“作家”這粒種子悄悄落入心田,潛滋暗長起來。這時正讀初中。

那時的課堂簡直就不叫個課堂,男生打鬧撒野,女生織毛活的織毛活,扯家常的扯家常。我不愛摻和這些,只串連二三友好,四處淘弄小說看。《紅樓夢》這時已經看過四五遍了,書裡的詩詞曲賦、俗語俚語、對聯酒令早已爛熟於心,甚至一些優美的句子也都能熟練背誦。《西遊記》《三國演義》《封神演義》《東周列國志》雖不大喜歡,也囫圇吞棗地讀過了。借書可不是容易的事,經常會斷頓兒。有的書缺字少頁,甚至沒有書皮,看完連書名都不知道;有的時限緊,看沒看完都得還回去——講借講還,再借不難。《青春之歌》好厚的一本,是同學哥哥“破四舊”繳獲的戰利品,週六下午交給我,週一早上就得還。書一到手就一頭扎進去,放學路上眼睛也沒離開書。怕回家後母親分派幹活,索性直接躲到了大姐家。哪裡顧得上吃飯睡覺,一口氣看到第二天晚飯時分,才算是囫圇半片地啃完了。撂下書,抬起頭,活動活動四肢,感覺脖子後頭有點癢,撓了幾下越發癢得厲害,還有點疼。大姐來看時,發現已經紅腫了一大塊——原來是被她家養的蜜蜂給蟄了。

深知父母供我念書不易,看閒書並不理直氣壯,多數時候得揹著點父親。以為母親不識字,打打馬虎眼就矇混過去了,但這招通常不靈,因為做功課和看閒書的狀態根本不一樣,再說,還有幾個充當“耳報神”的妹妹,時不時的打小報告。母親總是嘮嘮叨叨,勸我收心,多看看“正經書”。當時正處在叛逆的年齡,又五迷三道地沉湎在文學夢裡,叫也叫不醒!無奈之下,母親只好跟父親“奏本”,但父親的回覆卻讓我喜出望外,他說:“看書就看書吧,總比淘氣強”。我簡直得了“聖旨”一般,從此看書再不用藏著掖著了。但那年月,在偏僻的鄉下,書實在有限,身邊但凡是帶字的紙,差不多都被我搜羅來吃進肚裡了,還是填不飽飢渴的心。後來趕上了“批林批孔”運動,學校大喇叭每天都要播放批判文章,寫大批判稿這活兒就落在了我頭上。老師幫我找來一堆報紙雜誌當“範文”——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只要文通字順就行。《紅旗》雜誌裡有好多古典文學內容,有的是作為批判的“靶子”,像《論語》《孟子》什麼的。有的則是正面的範例。清楚記得有一期全是劉禹錫的詩,大概是說他的詩具有人民性、反封建之類的。哪顧得了那許多,統統背下來就是了。就覺得那些詩文詞藻美,有營養,讓我大快朵頤,受益良多。

上高中那會兒,老天降下了福音:恢復高考了!但是,現上轎現扎耳朵眼兒哪趕趟兒啊!數理化政史地自然是一塌糊塗,只有語文勉強湊合。跟頭把式地總算考上個師範專科學校,專業選的就是漢語言文學。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讀閒書雜書了。教科書不用說,圖書館和書店裡還有那麼多好書,如入寶山,目不暇給。簡愛、斯嘉麗、伊麗莎白、安娜“一把子水蔥似的”西洋佳人紛至沓來,打破了寶姐姐林妹妹的深閨寂寞,一時間鶯歌燕舞活色生香。我就像那鄉下老嫗劉姥姥一樣,一頭扎進了文學大觀園,不論好醜橫七豎八,插得滿頭花爛漫,無人處偷偷對鏡打量,看著自己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竟自幸福滿滿得意洋洋。然而,讀書越多,自我認知越深,我的作家夢就越渺茫,越沒譜。大學畢業後順理成章地走上了教書育人的正途。迷茫的青春漸行漸遠,生活的路越來越清晰——智拙才短,成“家”無望,老老實實做個教書匠也蠻不錯的。

作家夢雖然醒了,但與書的情緣卻愈結愈深。“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要給別人一碗水,自己得有一桶水。十二年許身杏壇授業解惑,辛苦備嘗卻甘之如怡。原以為一條道走到黑了,誰知一轉身,又誤打誤撞地躋身媒體。入得門來,前輩諄諄教誨語重心長:“新聞人要做‘雜家’!”——正中下懷。從此,雜書閒書便都成了“正經書”。相容並收,轉益多師,切望採得好花釀出甘醇的蜜;切磋琢磨,臨深履薄,只願當喉舌鼓與呼不遺餘力。然而天地浩瀚學海無涯,浸淫愈久,戒慎憂懼愈甚。深恐所學所知所修所行不夠深邃,不夠純粹,不能酬報天地鞠養國家栽培之深恩,不能治癒母親的傷痛。那時年輕,諸事喜歡確定個目的探究個意義。終朝汲汲,終歲碌碌,以有涯隨無涯,到底脫不去“執著”二字。

年輕時視讀書如戀愛。張愛玲說: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這句話一度被張迷們奉為愛情寶典,我卻不敢苟同:首先,對於“低到塵埃裡的愛”還能開出花來這種事,我從靈魂深處表示懷疑;其次,即便僥倖地開了花,這卑微的愛,這纖弱的生命,又能禁得幾番風雨,到頭來終歸逃不脫零落成泥碾作塵的下場!然而,如果把這個“他”換成“書”,事情就會靠譜得多。試想,在書面前,低下頭,俯下身,將自我打碎,化作泥土塵埃,假以時日,你一定能變成更好的自己。經過書的浸潤滋養,你的靈魂自會開出花來,又美又香,極美極香,而且經冬不凋,歷久彌香。只要付出真心,書不會辜負你,不會讓你失望和後悔;只要不改初心,書會與你白頭相守,不離不棄——書是最忠貞最長情的愛人。

人到中年,戒之在得,諸事宜用減法。讀書不復貪多,不求有得。久之,漸能領略平淡之味,虛靜之美,無用之妙。如今看待讀書就像吃飯。時常聽到有人抱怨自己的記憶力,表示不是不愛看書,只是看了也記不住,白耽誤工夫。其實,這不過是功利心作崇罷了,誰說非得記住呢!若以吃飯的心態讀書,便少了這些煩惱。一飯當前,海味山珍也好,清水白菜也罷,你只要細細地品嚐其中滋味,感受食物帶給你的滿足和幸福就好了。吃飽之後神完氣足,老懷大暢,只管去做你該做的事,完全不用記得吃了什麼。當然,下筯之先,務必度量了胃口,有所節制才好。

曾經有人請教馬祖道一禪師如何修行,禪師答:飢來吃飯,困來眠。如此玄妙,卻又如此簡單。最簡單的日常,就是最好的修行,所謂平常心是道。讀書這件事,亦可作如是觀。讀書是修行,是無上尊享的清福,更是簡簡單單的日常。至於有用無用,有意義無意義,都無須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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