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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18號晚上,我在天津,父親在山東老家,我們父女倆影片,整個影片通話過程氣氛尷尬,說完一句話後,好久都不知道下一句話要從何說起,我們在手機兩端沉默著,幾分鐘後便匆匆掛掉了電話。父親和我,已經生分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了。那晚是我的生日,明知道從父親嘴裡聽到一句“生日快樂”是何其地難,可是影片通話過程中我依然期待著,但是直到掛掉了電話,父親都沒有想起來那天是我的生日,父親從來都無心去記憶幾個女兒的生日,女兒對於他來說,並不重要。對於父親來說,我是那個多餘的人,這是一個令人傷感的,卻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1989年陰曆六月的一天,我出生在山東德州的一個小村莊裡,這裡貧窮,落後,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好多人家都會生四五個孩子,直到生到兒子為止。這裡的獨生子女家庭非常稀少,而且常常不是自己主動選擇地生一個孩子,而是因為生不出更多的孩子,被動地接受了現實。我的父母,執著於生一個兒子,但是天意弄人,母親連懷四胎,都是女孩,計劃生育辦的人圍追堵截,但是依然沒有動搖父母生一個兒子的決心,那種執拗的,近乎狂熱地不停懷孕,生產,讓母親的身體不堪重負,但是母親卻從沒有後悔過。二十幾歲的母親,把生一個男孩,幾乎當成了自己的信仰。

  我有兩姐一弟,大姐比我大四歲,二姐比我大兩歲,我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對雙胞胎弟弟,都夭折了,母親幾乎保持著一年一胎的生產速度生著孩子,終於在生到第七個孩子時,母親如願以償,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兒子,這第七個孩子,便是我小弟。三個女兒的生日,父親一個都記不住,唯有我小弟的生日,父親記得很清楚,可見我小弟出生時父親有多麼地開心,那一天他等了很久了,我經常想,大概給兒子做父親,他才能感受到做父親的快樂吧!

  我出生時,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鼓勵人們只生一個孩子,最多生兩個,再生便是違法了。從村子裡走一趟,許多人家的牆壁上會有紅色的或者白色的油漆寫著的宣傳標語:只生一個好!或者獨生子女好!只有初中文化的父母始終不理解這項政策,他們覺得生育權是他們自己的,應該由他們自己來決定生幾個孩子,他們祖祖輩輩都這樣過來的,怎麼到了他們這,生個孩子就違法了呢?

  在母親生下我二姐的時候,父親看了看躺在土炕上的孩子,一看又是個女孩,黑著臉扭頭便出了屋子,到生我的時候,父親倒是心態平和了,相反母親卻像是賭氣一般,不信自己生不出兒子。在一次她抱著我出門遛彎時,大伯母抱著懷裡的堂哥,指著我,撇著嘴對母親說又生一個這個,生這麼多這個有什麼用?母親本來就和大伯母不和,偏偏大伯母生到第二個孩子時便是兒子,大伯母一兒一女,人生輕易便湊成了一個“好”字,而母親馬不停蹄地生了好幾個都是女兒,這叫她怎麼不生氣?母親更加堅定了要生一個兒子的決心,我不到兩歲時母親又懷孕了,在懷孕七個月時,計劃生育辦的人上門來抓我父親,要抓他去做節育手術。住在我家後院的奶奶最先遇到了他們,她和他們虛與委蛇,然後在他們往我們家走時,附在我小姑姑耳邊悄悄說道:“去告訴你三哥,讓他快躲起來!”小姑姑心領神會,奔跑著去找在地裡幹活的父親,他一聽便把鋤頭一扔,然後匆匆找了個隱蔽地方藏了起來。計劃生育辦的人沒找到父親,卻把已經懷孕七個月,正在家裡休息的母親堵了個正著,抓不到父親,他們便把母親抓去交差了。大著肚子的母親被強制性地做了引產手術,引產出來的孩子被隨便扔在了垃圾桶裡,我父親的三嬸,拿著一根筷子去扒拉垃圾桶裡的孩子,她看到那個孩子頭髮和四肢都已經長好了,五官清晰可見,只剩手指甲還沒長起來,她特意看了看孩子的襠部,然後走到還躺在產床上的母親身邊,悄悄地對母親說:“是個女孩!”然後她笑著衝母親眨了眨眼睛。前一秒母親還在傷心孩子被引產,下一秒聽到三奶奶說的話,她忽然長舒一口氣。多年之後她去看已經是垂暮之年的三奶奶,她笑著說:“幸虧那個孩子被引產了,要不然又是個女孩!”三奶奶點頭稱是,兩個人都很慶幸那個孩子被引產,坐在她們旁邊的我,無比地震驚!那時候的我懷孕五個多月,剛剛能感受到肚子裡孩子的胎動,小傢伙每天在我肚子裡拳打腳踢,每踢一下,便更深地激發出我內心的溫柔和母性,我因為害怕肚子裡的孩子會出問題,甚至得了產前焦慮症,孩子哪一天偷懶不愛動,我便疑心他缺氧,就要鬧著去照B超,去做檢查。那個在母親肚子里長到七個月的孩子,肯定也會胎動了吧?她在母親肚子裡拳打腳踢的時候,母親內心有沒有被溫柔包圍呢?她也曾經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和她說話嗎?就像我對我的孩子做的那樣。如果母親也曾溫柔待她,當她被殺死時,母親怎麼能那樣地冷漠,甚至感到慶幸呢?就因為她是一個女孩嗎?和別人談笑著,說慶幸自己的孩子被引產的母親讓我感到陌生。一個孩子,被殺死時,她的母親竟然覺得很慶幸,就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多麼可憐的孩子,希望她下世投胎時,能託生到一個好人家,不要再來找我母親了!

  之後母親又懷孕了,這一次她懷了一對雙胞胎。才二十幾歲的父親已然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這還不算母親肚子裡的,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養家餬口的重擔壓在他身上,讓他喘不過氣。家裡窮得叮噹響,爺爺奶奶不但不幫忙,才五十幾歲,身體健康的他們便“告老”,要幾個兒子養他們,就這樣,父親除了要養幾個孩子,還要養爺爺奶奶。父親除了種地,沒有別的生存技能,可想而知,我們姐弟幾個小時候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衣服是親戚們送的舊衣服,一碗湯就著饅頭便是一餐飯,當別人家的生活蒸蒸日上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還掙扎在溫飽線上。公婆不肯幫忙,懷著孕的母親只好一邊自己帶著幾個女兒,一邊乾點家務活,父親一個人去種地,兩個人情緒都在崩潰的邊緣徘徊,彷彿瀕臨爆發的火山。終於有一天,父母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他們輪流把家裡能摔碎的東西重重地扔到地上,鍋碗瓢盆,母親陪嫁來的鏡子,花瓶……碎片在屋子中央堆積出張牙舞爪的形狀,令人絕望。母親內心的委屈噴湧而出,她絕食了!母親絕食三天後,雙胞胎早產了。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操縱著人們的命運,我的妹妹是在母親懷她七個月時被引產的,而這一對雙胞胎,也是在七個月時早產的,這一對雙胞胎都是男孩。雙胞胎被送進保溫箱待了三天,但最終還是夭折了,父母痛心疾首。母親更是將這一切歸咎於父親和她吵架,每當母親說起這對夭折的雙胞胎,一臉傷心,一向倔強不肯認錯的父親,也低著頭任由母親數落。母親在我們姐弟幾個長大成人後依然會時不時提起那對雙胞胎,她哀嘆如果她不意氣用事,不絕食的話也許那兩個孩子就能活下來了,每當她說起夭折的雙胞胎時,我常常會不客氣地懟她:“四個孩子一家人都要去喝西北風了,五個孩子,那連西北風都沒得喝!”每當我這樣說,母親便沉默不語,這是事實,她沒辦法反駁。七個月被引產的女孩,七個月便早產的雙胞胎男孩,他們有同樣的母親,女孩被母親嫌棄是多餘的,男孩卻被哀嘆沒能千方百計地留住。我的內心陡然生出一股悲涼,生命的可貴,本不能因為性別的不同而被分出高低貴賤,而我的母親,我曾經自認為愛我們如一的母親,卻坦然地將她的孩子們分門別類地去愛,理智地可怕!

  雙胞胎流產後,母親依然心有不甘,但是她內心也開始彷徨無措,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不是對的,難道她真的跟兒子無緣了嗎?她真的要做“絕戶”了嗎?在我們老家,“絕戶”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是要被人嘲笑和不恥的。母親越來越想不開,貧窮,公婆冷漠,丈夫不體貼,三個幼小的女兒,妯娌不和,兒子夢久久無法實現……終於,她的精神崩潰了,母親開始哭天抹淚,胡言亂語,瘋了一樣將屋裡的一切砸了個稀巴爛,幾個舅舅都來了,他們按住母親,然後勸慰她,安撫她,父親叫來了村裡的赤腳醫生,赤腳醫生給母親紮了針,終於,母親安靜地睡去了。父親衝奶奶發了火,從來不進我們家門的奶奶這才來到我們家,把我們姐妹幾個帶走了,母親的狀況,確實不適合再繼續帶我們。幾個月後,母親好轉,這才把我們又重新接了回去。可是,抑鬱到差點沒瘋掉,也沒能阻止母親要生兒子的決心。她又要接著懷孕生產了。

  母親想要一個兒子,這是她活著的尊嚴,她困惑,無助,需要一個人在旁邊鼓勵她,幫她堅定信念,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需要一盞明燈,為她點亮前進的道路。爺爺奶奶是指望不上的,他們對我父母的事從來都是不管不問的,比她還小兩歲的父親,比她還要沒主意,於是她想到了我的三奶奶,也就是她的嬸婆婆,三奶奶知道母親的困惑之後,對母親說道:“再生最後一個!女孩就送給別人養,男孩就自己留下!最後再堵一把!”三奶奶女生男相,是一個嗓門洪亮,做事果斷的老太太,聽了三奶奶的話,母親終於下定了決心,她決定最後再搏一把!女孩便送給別人養,男孩便留下,人心如此殘酷,生命在一些人眼中是多麼地低賤啊!過了一年,母親又懷孕了,這一次她做了萬全的準備,還沒顯懷時便躲到了親戚家,把我們姐妹三個暫時交給奶奶來帶,那時候大姐八歲,二姐六歲,我才四歲。母親實在剋制不住對我們姐妹幾個的思念時,會在夜裡偷偷跑回來,怕我們看到她之後纏著她不讓她走,便偷偷躲到角落裡看我們一眼,到第二天夜裡時再讓父親送她回親戚家。那時候家裡窮,每個孩子冬天只有一身棉衣棉褲,小孩子愛玩水,常常把棉衣服弄溼,沒有別的替換衣服,便穿著溼衣服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我們幾個貪玩,沒覺得身上不舒服,但是卻把角落裡偷看我們的母親心疼壞了,母親重男輕女,卻也在女兒們身上有著天然的母性,但是心疼歸心疼,最終母親還是沒有露面,天黑後便偷偷地回了親戚家。

  那時候我們家和奶奶家是住在兩進院裡,從一個大門出入,一進院是奶奶家,二進院才是我們家。母親離開家一年多之後,奶奶家院子裡多了一個蔬菜大棚,大棚直接堵住了我們家的院門,大棚蓋在院子裡,還堵住大門,看起來太奇怪了!蔬菜大棚的圍牆和我們家的院門只有不到一米的間隔,一個大人想要進去是比較困難的,並且父親還用籬笆門把我們家的院門封了起來,明擺著不歡迎人進去。他把我拉到一邊,連哄帶嚇地囑咐我不準穿過籬笆門進去,調皮的我雖然當時滿口答應,但是內心卻有滿滿的好奇。父親越是不讓我進去,我就越想進去一探究竟。在我一次又一次經久不息的努力下,用細木棍和麻繩綁成的籬笆門上終於被我扒拉出來一個小洞,那個洞不大,但是足夠五歲的我鑽進去了。當我剛想鑽進去時,我突然想起了父親的話:“那裡面有妖怪,你要是進去,他會把你抓走的!”才五歲的我對父親的話是深信不疑的,但是幾歲孩子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即使內心害怕,我還是鬼使神差地鑽了進去!

  那時候是上午,太陽剛剛從東方升起,我走到門洞口,看著滿院的陽光,因為害怕真的會有妖怪,不敢再向前多邁一步。一個人正坐在屋門口彎著腰刷碗,碗筷撞擊著瓷盆,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音,聽到我的動靜,那人轉過身來,看到我,她一臉驚喜,她衝我招手,讓我過去。我怯生生地看著她,感覺她陌生又熟悉,陽光晃地我睜不開眼,我眨巴眨巴眼睛,才看清那是我的母親。為了生小弟,她躲到親戚家一年多的時間,我幾乎都不認得她了。四歲到五歲這一年的時間裡,只有母親偷偷跑回來看過我們幾次,我和母親一次正面的接觸都沒有,怎麼可能不生疏呢?!她激動地衝我招手,小聲地喊我過去,我只是衝她怯生生地笑,她站起身要過來拉我時,我扭頭便跑,我鑽出籬笆門,頭也沒回地跑回了奶奶家,留下了悵然若失的母親呆呆地立在原地。兒時和母親在一起的許多事我都不記得了,唯有這件事,我記了二十幾年,我總會回憶起這件事,長大後我才理順事情的前因後果:母親躲在親戚家順利生下了弟弟,為了不讓計劃生育的人發現母親和弟弟,父親便假借種大棚的名義,把院門堵住了,營造了一個我們家根本就沒人住的假象!父親覺得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可是左鄰右舍在聽到半夜弟弟的哭鬧以後,便都心知肚明瞭,我出去玩時常常有愛八卦的人逗我:“你媽媽和你弟弟是不是藏在家裡?”我想起父親囑咐我不準和別人提媽媽和弟弟的事,便重重地搖頭,然後天真地說道:“我爸爸不讓我說!”那幫人哈哈大笑,他們笑我的天真,也笑我父母拙劣的演技。

  紙包不住火,母親在親戚家偷偷生了弟弟的事被人告發了,計劃生育辦的人來到我們家,看著已經一歲多的弟弟,給父母開了罰款單,弟弟要被罰四千塊,對於我們家來說,這無疑是一筆鉅款,父親對計劃生育辦的人兩手一攤,要錢沒有,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計劃生育辦的人也毫不客氣,他們把我們家為數不多的值錢東西蒐羅了一遍,最後,其中一個看似是頭頭的人大手一揮,幾個小夥子搬來梯子爬到我們家土房子的屋頂上,他們用手扒,用鐵鍁鏟,直到把我們家的屋頂扒出來一個大窟窿才罷手,一群人揚長而去,父母看著被扒出一個大窟窿的屋頂,沉默不語。

不久後蔬菜大棚便被拆掉了,籬笆門也拆除了,父母變得很坦然,房子都被人扒掉了屋頂,還有什麼需要藏著掖著的呢?一半屋頂露天,母親便帶著弟弟睡在不露天的那一半屋頂下,我住在奶奶家,早晨起床後跑回自己家,就看到母親緊緊裹著被子沉沉地睡著,我透過屋頂上的窟窿看向上面的藍天,心中困惑不解,我從來沒見過那樣醜的屋頂。生活依然很苦,可是母親再也沒像之前那樣抑鬱瘋掉,她有了兒子,彷彿萬事足矣,兒子的出生,給她帶來了不可思議的力量。

大姐和二姐都是初中畢業後便出外打工了,打工掙來的錢,有一部分經過父母的手成了我和小弟的學雜費,有一部分變成了蓋新房的啟動資金,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女兒沒嫁人之前掙來的錢都是他的,都得他來分配!對於這樣霸道又有點不講理的理論,兩個姐姐沒有反駁,她們並不認為父親說的話是對的,她們只是心疼弟妹,心疼父母,於是心甘情願地付出,只願一家人能過的好一點。我的父母,只看到了兩個姐姐辛苦掙來的錢,可是還不到二十歲的她們在外面過著怎樣低聲下氣的生活,他們從不去問。問明白又怎麼樣呢?他們雖然有本事生孩子,但是養孩子的能力卻始終欠缺,他們需要兩個女兒的幫助。

父母希望小弟能好好讀書,能光宗耀祖,可是事與願違,小弟從小對讀書不感興趣,他屬於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只要不搗亂,不擾亂課堂秩序,無論做什麼都被許可的那一類學生,反而是我,因為心裡清楚農村女孩不上大學便沒有出路,於是格外努力,在我考上大學的時候,父母也顯得很高興,可是我知道,如果是弟弟而不是我考上大學,他們會更高興。母親為我準備了一個記賬本,她把我從上高中開始花掉的每一筆費用都記到賬本上,一直到我大學畢業,小到給我買一雙襪子,都清楚明白地記在賬本上。母親笑著對我說:“我記賬可不是為了以後管你要錢,我就是要看看我供你讀完大學一共需要花多少錢!”我大學一年的學費是4800塊,加住宿費500塊,我自己申請了兩年助學貸款,再加上獎學金6000塊,和助學金4000塊,相當於四年的大學學費,我自己全權承擔了,就這樣,母親依然每次都會和親戚們嘮叨:“這些年她讀書,總共花了我們六萬塊呢!”我內心委屈,我的同學們,大學期間花的錢就不止這個數,我高中加上大學八九年的時間花掉父母六萬塊就被他們時常掛在嘴邊,我反駁他們說我讀書花錢多的時候,父親便說道:“你要是不讀書,像你兩個姐姐一樣出去打工,這八九年時間你不但不用花錢,還能給我往回掙錢呢!”我氣結,這樣的父母,我還能再多說什麼呢?女兒的人生,便不配有高階的配置?她們只配讀完九年義務教育,然後出去打工掙錢,到了一定的年紀,在父母的安排下找一個當地的農民結婚嗎?她們就不配擁有理想和更加美好的未來嗎?

我大學畢業後去了天津,剛畢業的學生,一沒有工作經驗,二沒有人脈,只能幹一些基礎的工作,不到三千的工資,除去租房子和吃飯便所剩無幾。我的父母,我大學剛一畢業便開始算計起了我的收入,我跟他們說自己每個月除去租房子和吃飯,每個月只剩幾百塊時,他們不相信,他們以為我隱瞞了自己的收入,故意不給他們錢。母親覺得我大可以不必租房子住,找個管住的廠子做做也可以的,比如電子廠的流水線操作工,都是管吃住的啊!找個那樣的工作,不就可以把錢省下來寄給他們了嗎?我一個本科生,剛畢業,需要積累工作經驗的階段,我的父母便希望我去做廠妹,只為我能快速地掙錢給他們!這便是我的父母!我明白他們為何這樣著急要我掙錢給他們,小弟讀書不行,找了個廠子當學徒,父母要給他掙老婆本,他們是農民,沒什麼本事,兩個姐姐也已經結婚生子,沒辦法像之前那樣幫襯孃家了,父母除了可以在我這個沒出嫁的女兒身上打打主意,也真的想不出什麼辦法。我心中苦澀,父母這是要將大孩子養小孩子的家庭政策貫徹到底啊!可是我一想到自己省吃儉用的錢會透過父母的手流到小弟手中,變成他的名牌手機、汽車或者房子,我心中便不是滋味,我要逃離和反抗,憑什麼我一個成年人,收入要讓別人來支配呢?可能有人會說我自私,兩個姐姐不都是用自己的青春和汗水澆灌著弟弟妹妹的人生嗎?可是,我就必須要和姐姐們過一樣的生活嗎?讀書讓我對人生有了新的解讀,我曾經以為對的東西,我開始慢慢懷疑起他們的正確性,比如父母之於子女,不一定全都是愛。比起兩個姐姐,我的性格中更多了點反叛色彩,遇到事情我有自己的主張和想法,這樣的我,在父母眼中成了怪物,他們習慣了姐姐們的逆來順受,也希望我變成和她們相同的樣子,聽他們的話,任由他們擺佈,可是我對這樣的生活說了不,也因此,父母和我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緊張。

  大年三十那天我申請在單位值班,其實我可以請假回家的,只是我不想回家面對父母的白眼和冷嘲熱諷,於是寧願下班回到冰冷的出租屋,也不想回家。合租房子的兩家人都是和我一樣的外地人,他們早早地便回老家過年了。那兩間屋子裡黑洞洞的,我害怕地將房門插好,早早便上床睡了。剛睡下,母親的電話便打了來,她冷冷地問我為什麼過年不回家?不問我吃沒吃餃子,也不問我一個單身女孩害怕不害怕,劈頭蓋臉地將我臭罵一頓,我早就受夠了她的嘲諷,你來我往中,我和母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我記得當時哭著問她:“你是不是希望我去賣身,然後把這些年花你的錢還給你?!”掛掉電話,淚如雨下,大年三十的夜晚,別人家闔家團圓的時候,我卻一個人躲在出租屋裡,孤獨地流眼淚,那一刻,我恨透了我的父母!恨我自己生在這樣一個家庭!

  我去天津工作的那一年,大姐離婚了,她堅持要來了外甥女的撫養權,父母在大姐離婚時信誓旦旦地說會幫她把孩子撫養大,讓大姐放心大膽地去爭取孩子的撫養權,當大姐真的將外甥女交給他們帶時,父母打起了退堂鼓,當初的承諾隻字不提,大姐只好將五歲的外甥女送到了寄宿學校,半個月回來一次,對於外甥女半個月回來一次,父母也頗多怨言,父親嘮叨孩子在家待著的這兩天,也要耽誤他們不少的活計,吃掉他們不少飯菜!在外打工掙錢的大姐委屈地掉眼淚,卻也無計可施。離了婚的農村女人,婆家回不去,孃家不歡迎,這是一個讓人傷心的事實。那年的大年三十,大姐帶著外甥女住進了縣城的賓館,因為我們老家有一個不成文的說法,離了婚的女人在大年三十不可以住在孃家,不然會阻擋孃家兄弟的財運。父母也心疼女兒,但是比起兒子的財運,那點心疼微不足道,他們害怕小弟以後會埋怨他們,於是狠下心來讓大姐和只有五歲的外甥女住進了賓館。一想到我親愛的大姐,一向疼我憐我的大姐和我那可愛的,只有五歲的外甥女孤苦伶仃地住在小賓館裡,吞嚥著生活的苦澀,我的心就忍不住針扎一樣地疼。大姐16歲開始出外打工,用10年的青春和汗水反哺父母,憐愛弟妹,可是她得到了什麼呢?父母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理由趕她出門,讓她十年的付出成了一個笑話。不久後大姐便帶著孩子匆忙再嫁了,為了給孩子一個安定的生活,不再過居無定所的日子,她除了嫁人,別無選擇!這件事後,我更加看清了自己的人生,如果我不努力,不反抗,兩個姐姐的現在,便是我的未來!我的父母不會為我遮風擋雨,我的家,也不會是我溫暖的港灣,我和姐姐們都只是那個家的過客。

  在天津工作一年後,我認識了現在的老公,他長相帥氣,性格也溫和,處處遷就我,包容我,我跟別人開玩笑說自己看上了他的臉,其實我心裡明白,是因為他寵我。我對他發脾氣,撒嬌,他便照單全收,要什麼便給什麼,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父親都沒有給過的寵愛。對於連我在哪一天出生都記不住的父親,我從來都不敢提太多的要求,提要求只會招來他的厭煩,時不時他還會動手打罵我們,和父親撒嬌,我是想都不敢想的。這也是有些人說的為何女兒要富養吧!富養不是物質上的滿足,而是精神上的給予。我雖然雙親健在,卻總覺得自己是個孤兒,感情上的孤兒。別人稍微給我一點寵愛,我便淪陷了。和老公結婚後,我才發現自己和他並不是特別聊得來,我和他結婚,便是因著他對我的那份包容和疼愛,他對於我來說不止是愛人,是我想象出來的父親,那個永遠包容我,愛我寵我的父親!

  我結婚前不久,母親得了腦出血,右側身體癱瘓,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一起失去的,還有她的語言能力,一輩子精神抖擻,喋喋不休的母親,一個字都說不出。才五十幾歲的母親,牙齒幾乎掉光了,她在得病後,神經系統受到了損傷,變得有點傻氣,無論別人說什麼,先要癟著沒牙的嘴嘿嘿笑幾聲,她養大的四個兒女,包括她口口聲聲說指望著給他們養老的小弟,沒有一個能夠在她身邊侍奉照顧。我們姐弟幾個從農村最底層,終於變成了城市最底層,是苦哈哈在城市裡討生活的外鄉人,侍奉雙親左右,是一件奢侈的事。母親到底圖什麼呢?她養大的鳥兒,全都撲稜稜飛走了,連線我們的,只有一根電話線。父親要求我們姐弟四個最晚半個月就要給他打一次電話,他總說人老了,想要和人多說說話。我想起小時候,我每次想要靠近父親,和父親說話或者想要給他唱歌聽時,他總會不耐煩地讓我走開,他對這種父母和子女間的親暱,總是不屑一顧。而現在,父親在向我尋求關愛,就像我兒時向他尋求關愛一樣,可是我卻痛苦地發現,我已經學不會怎樣愛他了,連和他說句話,我都會躊躇半天,我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沒有從父母那裡學會愛人的能力,恐怕永遠也再難學會了。

  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作家王朔在《致女兒書》中的一段話:我不記得愛過自己的父母,小的時候是怕他們,大一點開始煩他們,再後來是針尖對麥芒,見面就吵;再後來是瞧不上他們,躲著他們,一方面覺得對他們有責任,應該對他們好一點,但就是做不出來、裝都裝不出來;再後來,一想起他們就心裡難過。我和我的父母,又何嘗不是這樣?我看電影《何以為家》,止不住地傷心落淚,那些把生孩子當做兒戲的人們,請你們負點責任吧!孩子不是你們的私有財產,你們沒資格主宰他們的人生,他們也不是你們養老的工具,更不是你們的臉面,如果你不能好好愛他們,那便不要讓他們隨便來到這個殘酷的世界,不隨便生孩子,這也是一種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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