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景洪市第五中學教師 王 丹

夜深人靜，我總會想起外公。

母親告訴我，外公是在一個天氣陰沉的夜晚去世的。那時我剛上二年級，不明白去世便意味著永遠離開。我常常問母親：“外公去哪了？”她總會凝望天空，若有所思的樣子，良久才摟著我說：“外公與外婆團聚了，他們在天上看著咱們。”

記憶中的外公頭髮花白，滿臉皺紋遮掩不了他慈祥的面容。他的形象，深深刻在我腦海裡。一身類似中山裝的深藍衣服乾淨而筆直，使外公顯得愈加精神。外公寫得一手好字，每次新學期發新書，我第一時間衝到外公面前，纏著他幫我寫名字。外公的字剛勁有力，成年後我才明白“字如其人”是怎麼回事。

我的小夥伴最喜歡圍著外公轉，讓外公給他們講各種有趣的故事：武松打虎、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赤壁之戰等等。講的過程，外公不忘手舞足蹈，變換語調，彷彿外公已化身成武松，我們眼前真的有老虎。我們聽得津津有味。外公喜歡看各種書，特別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兩本書雖被外公閱讀多遍，但依然是嶄新的。外公特意用油皮紙將外殼包起，每次閱讀都格外小心翼翼。

外公經常說：做人要一身正氣，不做壞事，對得起天地良心。記得我六歲那年，因為想買玩具娃娃，又不敢跟母親要錢，便在偶然之下偷了六叔的五塊錢。東窗事發後，母親還沒來得及懲罰我，一向疼我的外公竟然厲聲斥責，讓我跪了兩個小時。不管誰求情都沒用，我被嚇得夠嗆，想不明白外公怎會如此狠心。第二天，外公早早來到我家，手裡拿著玩具娃娃，充血的雙眸甚是嚇人。待把我哄開心後，外公便跟我講明道理。自那時起，我便明白一個道理：非己勿貪；非己之利，纖毫勿佔；非己之益，分寸不取。多年後，當我讀到蘇軾的那句“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時，心裡想到的是外公當年的教誨。

母親十歲那年，外婆病逝。那天，外公特意早早出門幹活，打算提前回家照顧外婆。剛入巷口，只見門口擠滿了人。外公只覺頭皮一陣發麻，心跳不自覺加快，砰砰砰似是要跳出嗓子眼。他快速撥開人群，大步流星要走進屋，在即將踏入房門那刻，突然停住了腳步。深陷的眼窩和黑眼圈顯得格外揪心，外公步履蹣跚踱至院中，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抽起旱菸。從外公鼻孔裡、口中冒出的煙霧似比往日要濃些，遮住了外公的臉，特別是那雙泛紅的眼睛。晚霞的餘暉鋪滿了整個小院，也披在了外公落寞的身影上。

家鄉的春天風特別大，那天，風如往常般肆虐，吹亂了外公的頭髮。院子裡那棵桃樹開出了耀眼的花，春風陣陣，桃花漫天飛舞，片片桃花落在外公的頭上，駐足在外公沾有泥土的衣服上。

過了良久，外公似是鼓足勇氣般衝進屋裡，趴在床沿。顫巍巍伸出沾有泥土布滿老繭的手握住外婆枯瘦的手，半晌擠出一句話：“辛苦你了！”外公平時很少表達自己的情感，他從未對外婆說過體己的話，但對外婆的關心從來不少。那晚，外公一直握著外婆的手到深夜，直至外婆呼吸了最後一口空氣。那晚，高個子的外公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外婆病逝，留下五歲的小姨和十歲的母親。外公便開始一人分飾兩角，既當爹又當娘。但他從來不抱怨生活，晚飯過後經常獨自對著外婆的遺像，抽著旱菸，煙霧繚繞，外公的眼神顯得愈加迷離與傷感。

外公對母親和小姨很嚴格，飯桌上必須“食不語”，甚至不能發出吧唧吧唧的咀嚼聲。身上的衣服雖破舊，但皆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媽媽做得一手好家務，皆是外公的功勞。別看外公雖為男子，做起家務來絲毫不輸女子。醃鹹菜、做飯、縫補衣服……樣樣皆會，且做得很好。外公雖然嚴格，但從不輕易打女兒，只有一次，他失控了。

做完農活回來的外公，剛進村口遠遠看見一群孩子堵在路中央。外公走近一看，才知小姨跟兩個女孩在打架。外公立馬上前制止，二話不說扭著小姨就往家裡走去。一進家門，外公讓小姨跪在院子裡，手裡拿著棍子打小姨的屁股。小姨性子倔，一聲不哭，小臉漲得通紅，嘴裡嘟噥著：“我沒錯，我沒錯！”外公氣不過，停住手中的抽打，指著小姨說：“你說說，你怎麼沒錯了？”小姨委屈地喊道：“她們說我是有娘生沒娘管的野姑娘！還說我娘上天就是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小姨說到這不禁失聲痛哭起來。外公手開始顫抖，手中的木棍滾落到地，凝視著小姨半晌，欲言又止，垂頭喪氣地進裡屋，面對外婆的遺像自顧自抽起旱菸來。那晚，外公沒有吃晚飯，把自己關在裡屋直到深夜，誰也不知道他跟外婆說了什麼或者什麼也沒說。第二天一大早，外公將小姨把衣服穿好、紮好馬尾，親自送小姨到學校。一路上，外公只是沉默，小姨也不敢吱聲。臨別時，外公叫住小姨，說：“我是爹，也是娘，不容許別人欺負你們。你們的娘一直陪著我們。以後再有這種事，不用搭理，回頭告訴我。”自此後，外公對女兒要求更嚴格，走路、說話、待人接物等都有講究。

那個年代生活艱難，每天需賣苦力搶工分，風雨無阻。外公拼盡全力埋頭苦幹，從不肯落後。不管在外多辛苦，外公回家從來不發火、不埋怨，總是跟女兒們分享一天的收穫。一年能吃上一次肉，便是除夕夜。外公每次皆說自己不愛吃肉，把肉留給女兒吃。自己在一旁忍不住吞嚥口水。

外公曾經是一名鄉村教師，因為各種原因，被迫放棄教書。這是外公生平的遺憾。外公經常說：“知識改變命運，發展需要知識！”外公熱愛教書的職業，熱愛學生。村上沒錢，要停止辦學。外公便帶著學生自己動手做課桌椅，搭建黑板、講臺。自己無償給孩子們講課。有的學生因為家裡窮而不得不去搶工分，被迫放棄學習。外公便不辭辛勞，翻山越嶺去學生家裡做說客，勸學生回來上學。即便經常吃閉門羹，即便出力幫學生家做農活，外公也不放棄，直到學生回來。多年後，被他勸回來的學生，透過讀書改變了命運，走出了農村。他們不忘當年外公的知遇之恩，每年總會來看望外公。

如今，我已成為一名教師，時刻不忘以外公為榜樣，心裡常覺得外公與我相伴！

【 作者簡介 】

稽核：祝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