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目中,母親是最慈愛的。母親不識字,但母親的自我修養、道德境界卻盡善盡美。為此,母親也就成為我最崇敬的人生導師。
我的父親是造詣頗深的書法名家,在豫章故里亦可稱得上一代文豪,文豪與文盲的結合,跨越了巨大的文化差異和文化鴻溝,這在今天可能不可思議,但在當年,父親母親不僅能和睦相處,而且生兒育女,共享家庭的溫馨,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情感的高度默契,也足以證明,母親的賢良、忠貞與人格魅力在我父親、一位極具精神品味的藝術家心中所引發的心靈共鳴和震憾。
我剛滿五週歲,父親不幸病故,一家生計似沉重的擔子壓在母親的肩上。三年自然災害,十年“文革”浩劫,歲月漫漫,飢寒交加,日子過得尤其艱難。母親用幫人洗衣服、帶小孩的微薄收入養育全家。她不僅包攬了全部兒女的衣食住行,還為兒女的前途操碎了心。母親的壓力太重了。我漸漸發現,母親挺拔的身軀開始顯得有些彎曲,清秀的面容漸漸布上皺紋,豐滿的身體也變得瘦弱。
為了事業與追求四處奔波,使我總無合適的機會去組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於是,母親更成為我相依為命的親人。自小,母親就熟悉我倔強的性情。肚子再餓,我也不會接受別人的食物;受了委屈,悶在心裡也不願向他人傾訴。母親總是準確地從我目光中揣摩到我的心裡,對我曉之以理,道之以情。母親博大的胸懷,是我生命航程中的避風港——這裡的水最清澈,浪最平靜,只有在這裡,我才覺得踏實、安全、可靠。
我從小就有一種報效母親的強烈願望,儘管我的臂膀是那麼的柔嫩細小。我給人擔水、研藥或撿橘子皮曬乾賣錢,將微薄的收入獻給母親,以求分擔她身上的重擔。在農場務農,我將每月16元的生活費硬省下5元給母親。但等我真正長大成人,無論是去大學學習,還是出國深造,留給母親的仍是孤苦和寂寞。
本文作者
1989年,我因雙腎功能衰竭,被迫中止在澳大利亞的留學生活返回深圳。我真不願意讓母親知道這個使她無法接受的事實,但我的“表演”很快被她揭穿了。從此,時已75歲高齡的母親,全部的身心陷入了一個無法自拔的痛苦深淵。她的精神自責,她的日夜焦心,她的食不甘味,她的夜不能寐 ,她的苦痛,她的不安,使她一夜之間就變得更加蒼老。
兒子的腎病連著母親的心病,我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1991年的一天,母親終因突發心肌梗塞住進了醫院。當時我正在廣州住院,得到這個訊息,我簡直亂了方寸,忙與兩位病號調整了透析時間,上了當晚廣州至深圳的最後一班火車。由於火車晚點,當我趕到母親的病床前,已近晚間12點。母親吸著氧氣處於半昏迷狀態,醫生給我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可母親的嘴裡還在唸叨:“我要回家,家裡沒人……”
此後的3年,母親9次住院。記得有個月,我在廣州和深圳之間往返五次。我常常一結束透析治療就趕往火車站,常常買站票蜷縮在列車的過道中,為的是及時趕回深圳伺候母親,為母親餵食,伺候大小便。我感到極度的虛弱,嚴重的貧血症、高血壓及腎衰竭的症狀時時在向我報警。
一次,我累倒在母親的病床前,我困極了,眼皮直打架,直至護士呵責我沒良心,這時還能睡覺,我又強打精神為母親觀察輸液、輸氧和心臟監視儀……但我若真的倒下,倒在母親的床前,為母親盡孝值得。
1993年的夏天,我因腎衰併發心衰住進了醫院,醫院組織專家會診多方搶救,使我一次次地克服巨大的生理痛苦,度過生命的危機。平時,我做完透析治療,總要拖著疲憊的身子,緩步至母親床前,看看母親,與母親聊上幾句,再回家吃飯休息。這次,我自己也不能動了,我也離不開氧氣,更無法下床行走,從南昌趕過來的姐姐壽如則用手推車將母親從她的病房推到我的病房。
這時的母親,白髮蒼蒼,骨瘦如柴。母親枯瘦、顫抖的手伸過來抓住我無力的手,母子相視無言,朦朧中我只是感到母親的目光仍是那樣的慈愛,那樣有神,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作者在廣東省政協會議上
母親出院了,身體仍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態。她在與死亡作鬥爭,我能強烈感受到母親求生的慾望。她多麼不願意離開人間,不願離開慘遭疾患折磨的兒子。她喘息著,艱難地嚥下每一口飯,喝下每一口水;她硬撐著,似乎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陪伴我。她知道,一旦她先我離去,我將多麼孤寂悲傷,將遭受多大的精神打擊。
由中共中央宣傳部和深圳市委宣傳部聯合攝製的專題片《魏達志——一個深圳人的故事》攝製組在我母親臨終前幾天採訪了她。這時的母親,已經不能行走,我們幾乎是抬著她,置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母親開口說話已經很艱難,很吃力,每說一句話都像爬過一座山。但她的思維卻仍然十分清晰,她告訴記者,我不滿7歲就鬧著要上學,只讀了小學卻考上了復旦大學;她告訴記者,當她得知我身患重病時,真想爬上高樓縱身一跳以求解脫。她一遍一遍地念叨,“我的兒子好聰明,好聽話,好上進……”這便是母親臨終前對我的最後評價。
1993年11月30日,重病住院的母親一早醒來,只說了一句:“達志是不是今天透析?”這是母親長辭人間的最後一句話。這時她還在惦著我,希望此刻我能守候在她的身邊,可是我卻沒有……
這天,也是我的40週歲生日,深圳新聞界近30位朋友聚會我的家中。面對這些真摯的友人,我無法掩飾我那悲痛欲絕的心情,因為下午3時,我的母親永遠地離開了人間,離開了我。
我趕到醫院,母親的遺體已經蓋上了白布。我揭開布頭,母親靜靜地躺著,帶著無窮無盡的憂慮……我禁不住失聲痛哭。
好心的醫生勸我節哀保重,告訴我這是自然規律。我知道這是自然規律,可我更知道母親與我40年的風雨相伴。我緩過氣來,幫助工作人員將母親抬進太平間。工作人員給我手套,我不要,這是我母親,我要親手抬。
次日晚,深圳電視臺新聞節目以“魏達志生日言志”為題,報道了我母親去世的訊息。12月5日,家人從內地陸續趕到。“慈母陳順英追悼大會”在深圳殯儀館八角樓舉行。來自各界的領導、朋友、同窗參加了母親的追悼會,輓聯寫著“慈母德範世人楷模,兒子壯志精忠報國”。是啊,我還有祖國母親,我還在沐浴著祖國的光輝,我還有機會盡忠盡孝。
作者的書法作品
今天,我參加深圳市專家聯誼會的成立大會,拿到了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證書,我想到了母親的養育之恩,想到了祖國培育之恩。是的,我不會放棄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會珍惜生存的每一天,以告慰慈母的在天之靈。
草於1994年母親節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