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姓裡有個四奶奶,知書達理,能說會道,熱心當紅娘,十里八鄉名號揚。
四奶奶除了熱心當紅娘還有一個愛好:抽菸。有人登門映及四奶奶說親,必先敬上一盒紅錫包,就是那種粉紅大錫包十根裝的香菸,紅紅粉粉、十全十美的意思。親事成了,講究謝媒,謝銀是一包果子和一包白沙糖。
四奶奶家有個小我半歲的孫女,我倆時常在一起玩兒,因為妹妹一旦玩高興了,我就會收穫一兩個甜嘴的嚼物。也不是白吃,有別的小孩欺負妹妹的時候,我定會一馬當先為她衝鋒陷陣。但凡我腿上或臂上有些許的青紅傷,妹妹兜裡的好嚼物就遞的格外快,我強憋著笑,一邊嘻皮笑臉的望著那個犁花帶雨的小臉,一邊大咬來之不易的戰利品,在那個飢餓的歲月,為了一囗吃的,蠻拼的。成年後每每憶起這段佳話,我們都會哈哈大笑。
打我記事兒起,四奶奶就抽水煙,只在家裡抽,出了大門便不抽。那時幼小,還不知道"修為"、"莊重"之類的詞,覺得她有些裝樣子。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模樣俊巧的女人,捧一個銅水菸袋呼嚕呼嚕的抽,總覺得怪怪的,故而有些怕她。給人當紅孃的謝銀大錫包咋不抽呢。
直到有一晚隊上開會才解了我的疑問;四奶穿戴齊整端坐門口,手上拿著幾盒紅錫包,微笑著向隊上會抽菸的老少爺們兒敬菸,被敬的煙鬼們慌悅悅的把手在褲腿上蹭蹭,躬身小心接了,生怕碰著四奶奶的玉手,接過後先是湊近了看一看,再橫在鼻上嗅一嗅,然後夾在耳上,金貴的很;也有當場就抽的,再看那臉那眼,都是醉。我這才明白,為啥隊上男女老幼都怕她的原因,這哪裡是怕,分明是敬呢。四奶奶會做人。
由於年幼,尚不知紅娘是何解;四奶奶家並沒有叫紅的兒女啊,咋就成了紅她娘了?一天,在四奶奶家和妹妹玩"過家家",妹妹過於投入,鼻孔裡有鼻涕如小蟲般一出一進,我發現後小心的幫她擦,抬眼看見四奶奶端坐在條几旁的大圈椅裡,一邊咕嚕咕嚕地抽水煙,一邊笑咪咪的看著我們,就大著膽子問了四奶奶;一個人笑咪咪的時候,大概是心情愉快的時候吧。
四奶奶聽了一怔,繼而驚天動地咳了起來,慌的妹妹輪起小手給她捶背,一邊捶一邊拿眼瞪我。這個妹妹那那都好,就是脾氣賴,我很怯她瞪眼,因為她一瞪眼,我就沒甜果子吃了。四奶奶咳了好一陣子,才揉著眼裡的淚,清了清嗓對我說:你個兔羔子,快點長大吧,等你長大了,奶奶也給你當紅娘,說門好親,生娃過日子。說完又聲動屋頂的哈哈一通笑,我這才懵濛濛的知道,紅娘原來是幫人說親的人,亦叫媒人。於是,臉一緊,趕緊躥了。
四奶奶常說:相親相親,經人介紹談物件,首個專案是"相",就是互相看,不敢正眼看就偷著眼看,總之都得看,誰不看誰不上算;萬一對方是地包天牙、羅圈腿呢?然後是談,談多談少都得談;萬一對方是結巴、突突舌呢?
有的小夥子能說會道,就佔了便宜。要是嘴笨,模樣再好,成功率也不高,用老家的土話說,叫實受蛋。實受蛋怎麼和社會打交道?可見會說話的重要性。但要像《非誠勿擾》裡葛優演的那位"話嘮",也嚇人,沒兩下子的小姐姐,肯定暈菜,說得太過於雲山霧罩,應了我們老家一句土話:不正經;老家的觀念裡,只有不正經的人才油嘴滑舌。你想啊,相親都是奔結婚去的,一輩子的事兒,不正經油嘴滑舌能當飯吃麼?那怎麼能成呢。
頭一次相物件的,雙方一般都拘謹得要死,局面往往由男方開啟。那個年代解放軍吃香,提了乾的解放軍叫軍官,軍字後面帶個官的,一般找吃商品糧的妮兒,軍字後面不帶官的兵蛋子,一般找柴禾妮兒。當然,也有摸樣俊巧的柴禾妮兒嫁了軍字後面帶官的解放軍,街坊四鄰都羨慕著:人家咋恁會生類?
出嫁那天,一街兩行的老少光棍們看得眼疼:唉,這些個解放軍吶……話說半截便急忙忙地撒著眼四處看,半張的嘴叭噠一聲閉上了;解放軍是最可愛的人,噴解放軍,你想進大獄喝稀飯麼?
前面說了,四奶奶是個知書達理,很光明的一個人,約男女雙方見面,實話實說,不帶湯水的:這是誰,黨員,提幹了,前程好;這是誰,團員,是那個村那個隊的機耕手,青年標兵。請注意,此時雙方都不必多講話,主要是瞪大眼珠子看對方;看對方的高矮胖瘦、黑白醜俊,這就叫"相"物件。
這樣子相物件,就要講眼力勁兒了,近視眼、散光眼的都誤事兒,談上了又說當初沒看清,肯定要被埋怨的:你當初是咋"相"的?
那時節,女的也不化妝,素面朝天,碰上個炮兵班長,天天瞄準,對方臉上有幾個雀斑都能數出來。女的也不含糊,隔著嘴皮子能看出對方是不是包牙,隔著褲子能看出對方是不是羅圈腿。
往下呢,看一會兒就得分開。不能總看,總是看就把人看毛了。然後,四奶奶就分別問:有意思往下處麼?沒意思就各奔東西,如果有意思呢,四奶奶就會撒出屋子,讓二人單獨談。四奶奶並不走遠,得在院子裡候著。有談得投機的又明白事的,一會兒就出來了,男的衝四奶奶嘿嘿一笑,說:天氣怪好類,俺們上河邊走走?
四奶奶就笑著說幾句好好處之類的話,但要是趕上冬天,二位話多又缺根弦的,四奶奶就苦了。那時候每家就一處房,三間房兩頭是臥室,中間飯堂兼客廳,時間久了,站在西北風呼呼叫的四奶奶就會咳嗽兩聲,提醒屋裡的別隻顧你倆說得高興。
有一次,男的是排長,性子太急,說話如喊操。該到單獨談時,開始屋裡沒有聲,過一會兒,就聽排長喊:"同志,俺相中你了,咱們進行吧!"
話音未落,那女的丁哩咣噹就躥了出來,小臉煞白,衝四奶奶喊:"他要進行啊,他要進行俺啊!"
其實,完全是誤會,排長不明白談物件要從身邊小事一點一點的談起,由淺入深,還以為訓練新兵呢,排好隊就進行齊步走了。
四奶奶趕緊去攔那女的,忙亂中迭了一跤,爬起來一邊揉著腿一邊寬慰著受驚的一方,待安撫的差不多了,才回頭笑罵那個冒失鬼排長,最後還是把這門親給說成了。自然又得了一包餜子一包白沙糖。再吃妹妹分我的甜餜子,就格外珍惜:那裡邊含著四奶奶心血哩。
一一辛丑上元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