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正月十五,奶奶都要放燈花。
一大早,忙完了手裡的活計,屋裡屋外打掃得乾乾淨淨之後,才進屋用桃木梳子沾著一碗清水,篦過頭髮,淨手淨臉,隨後,搬出矮凳,平心靜氣地捻燈花。捻燈花用線香和棉絮,撕薄薄的一片潔淨的棉絮,捻到線香上端,捻成細巧的鼓捶樣。捻的過程中不能用力過猛,輕細,柔和,安祥,這樣香才不會斷裂,如同繡花一樣滲透著主人的機敏與智慧。
纏絡著青花的磁碟子裡倒上香油,捻好的燈花頭碰頭地在磁碟子邊沿排成一圈。棉絮被油浸過,到處都是香油的幽幽纏綿的味道。平日裡,包餃子用香油,金貴的淋上幾滴,用奶奶的話,香油不是真的用來享口福的,它在裡面的作用,只是起個香味,同藥引子是一個道理。為了放燈花,這點破費在奶奶眼裡,又稀鬆得算不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吃過晚飯,奶奶囑咐孩子們跟著她去放燈花。燈花點燃,插在臺階的縫隙裡,扦在路牙子上……院落裡一下子明亮起來,黑黢黢的夜被撕開,夜的沉重蕩然無存,夜變得輕盈如羽,輕柔似水,還有一點說不出的嫵媚蘊含在這昏黃暗淡的燈花裡。院落裡的樹變得更加高大,它們彷彿不是從泥土裡長出來的,而是從天而降,落到這紛繁的塵世。菜園子裡的青菜,蘿蔔,茄子,變得玲瓏璀璨,平時裡腌臢的豬舍羊欄,也籠罩在羞澀的紅暈裡,一些平時即使白日也隱藏在暗淡的陰影裡的角角落落,它們的臉龐也清晰明亮起來。
要是有月光,就更好不過了,溶溶的月光和燈花交相輝映,弄不清是月光點燃了燈花,還是這燈花引來了月光……燈花一盞一盞地點亮,那是隱藏在鄉間的一點點希望,彷彿開花的樹,一路蜿蜒絢爛,彷彿精巧的印章,印在大地上的足跡……奶奶花白的頭髮被燈花打上了色彩,燈花一漾一漾的,她臉上的皺紋也一漾一漾的,臉上呈現著金屬的質感,閃現著釉的色澤,她像一尊古老的神像,點亮這一世界的安和與美好。她一邊點燃燈花,嘴裡唸唸有詞:燈花明,燈花亮,照得處處吉祥,燈花亮,燈花靈,照得處處喜慶……
最頑皮的孩子在這時候也安靜下來,這之前,奶奶已經告誡過,對著燈花不能說髒話,說髒話,燈花就點不著了。點不著燈花,那半天的功夫不就白費了嗎?誰都不希望這樣的結果,話到嘴邊,先琢磨琢磨,想好了再說出口。
有人問,為什麼點燈花?奶奶說,為了“好”唄!奶奶對孩子們講過,一個人死了,天上就會亮起一盞燈,這燈遠遠地望去,就是一顆一顆的星星,它們亮在那兒,專為走夜路的人起個亮,壯個膽。就有人猜測說,是為了給過路的蟲子照個亮吧?!奶奶不說話。有人反駁道,肯定是給仙女照亮,仙女下凡,她看見這一片汪汪的亮,就知道在哪兒落腳了……是嫦娥呢,還是織女?我們想像不出仙女的模樣,目光齊齊地瞅向最漂亮的二妹,期冀著從二妹子身上發現仙女的一點蛛絲馬跡。
月亮很大很白,在一片迷濛之中,彷彿真的有仙女,從高空中款款遲遲地踩踏著祥雲,沿著鋪滿燈花的路走過來。奶奶講起她姥姥的村莊,這個時節家家都要點燈花,院落裡,街道上,挨近村子的田畔地角……簡直是燈花的海洋,燈花沿著街巷折折彎彎四處散開,人行在街巷,踩著蓮花一般,再坎坷的路,再困苦的日子,也有了濃濃的喜慶色彩,有了一種延伸到內心的慰藉與滿足。
我們想不到奶奶的姥姥的村莊,和現在的我們有著怎樣必然的聯絡,感覺到那是觸不可及的遙遠與渺茫,但那美奐美倫的景象,在我們的腦海裡加倍地擴張,氤氳成淡淡的,豐富而雋永的水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