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果然是L:“我分手了。”她說。
L 是我高中時就認識的人。
她跟我的關係,比同學近,她會給我講奇葩的前任、塑膠姐妹情等她從不顯露的隱私。但又不是知己,她看不上我,我一直這麼覺得。所以她才會把最陰暗的自己袒露在我面前。
我也許該慶幸。
我頓了一會兒,幾秒鐘內一大段不帶標點只有空格當停頓的文字從訊息框彈出,一段接一段。
L總是這樣發訊息,她不會像別的女生那樣去渴求對方評價,她只是一個人在那兒不加停頓地說著,我的反應回覆建議,她不在意也不看,只是會在最後發一句:
或許我只是個垃圾桶。她把不好的那面全部傾訴給我:“什麼人啊,她男朋友勾三搭四那德行我至於喜歡?”她轉著筆,輕哼了一聲“還找人打我,我只要一哭看她以後怎麼做人”她在說那個覺得她跟自己男朋友曖昧的小太妹。我看著黑板,白色粉筆畫的拋物線影象逐漸擴散,大片的白色瀰漫,讓我想起了高中的校服。
02
明明畢業十來年了,想起L還總是她高中的樣子。
後來跟L逐漸接觸多了。她笑起來蠻傻氣,男生說的葷話什麼大都能接住,有時候還反扳一城。她說自己想文靜一點,但撐不過兩天。成績也不錯,說以後要去W大看櫻花。
有趣,要強,還有點傻氣。“這姑娘不錯”我想。
有次她哭,說前男友的兄弟罵他婊子,她氣,嫌丟人。我想到剛開學時那個男生,沒問她是誰,就是在班裡散播了幾句謠言,說L前男友陰險,分手後四處找人黑她之類。算是幫她一下。
班裡再沒傳她是婊子的話。
03
真正認識她之後,我有點懷疑她那天的淚水,到底是傷心難過想找人傾訴,還是單純想利用下我,破除謠言?心裡疑惑越來越多。
那次之後,L就經常跟我講一些她的煩心事兒,大多都是前男友之類。
她是個聰明的女生,懂得怎麼利用“小男生的衝動”去達成目的。“資源利用最大化嘛”她笑得蠻甜,“總不能讓整天他們圍著噁心我”,“連看猴子都要掏門票錢的吧”她補充。
那我算她利用的資源嗎?我不清楚。
但我就是忍不住想靠近她,再近一點。
04
L是個充滿矛盾的人,這種矛盾有誘惑到我,我坦白。
每件事要求儀式感。她有個骨瓷黑茶杯,拿金粉手繪有玫瑰花還有星星之類。她捧著茶杯去考試,黑金的杯子一放,引人注目。她心情不好,我買了RIO,上課時倒進杯子裡喝,“你別急著喝”,她從書包裡扒出錢包,“我去小賣部買塊小蛋糕,那樣才有感覺”。還有三分鐘上課,她急匆匆地跑出去,辮子一甩一甩的,像只小母鹿。
但她又很多事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管地髒不髒,起來時褲子兩個大灰印,繼續跑跑跳跳毫不察覺。
她近乎苛刻地追求精緻,我曾指著閱讀材料上的“精緻利己主義”嘲笑她,她撇撇嘴。沉默,突然冒出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我無語。
L說她沒有什麼兄弟姐妹,家裡就她一個。這麼精靈古怪的丫頭,多半是家裡寵著長大的,捨不得讓她受委屈,才能長得這麼嬌嫩,我猜。
但現實慣會欺騙凡人,尤其是對於我這種沒什麼經驗的
05
直到我撞見她媽媽跟班主任哭訴,才有了謎面。
一個翅膀,單翼,單翼天使不孤單?一個猜測攪得我下午數學課什麼都聽不進,看著雙曲線,發呆。
我忍不住問了L,她倒是毫不介意地坦白,只是這個謎底,比我猜測的還要難過。
L說,她有個酗酒的父親,喝完酒不認人,一點不順意,拽過來就打。酒醒後又哭著跪著跟她道歉。
我這才發現她脖子那兒有道深黃色的痕跡,像那種傷痕漸漸由紫變青後快消失時的顏色。她指了下脖子,“就這,是他拽著我衣領從臥室拖到電梯間時傷的”她倒是蠻平靜,像是講別人的事兒,“其實這幾年好點了,他之前扇耳光,一巴掌下去我鼻血都出來了,就因為一條裙子。”
L說,她能忍這麼長時間都是因為媽媽。她媽媽開家長會時我見過,衣著並不張揚,低調妥帖,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她說每次鬧時,她媽跪著給那個男的磕頭,拿著菜刀砍門鎖歇斯底里地吼,逼那個男的停下。她眼眶紅紅的,哪裡還有說自己捱打時的平靜。
L最終搬出了那個家,在學校門口租了房子,她跟她媽兩個人住,一日三餐在學校解決。
“我媽說安穩過日子,說誰家也都這樣,面上光鮮裡子糟爛.......他打我我能忍,但我受不了我媽衝他下跪.....人渣,他不配.”
“安穩過日子,誰不想啊,可安穩不是跪著求來的,安穩是自己給自己的”“我以後就是單親孩子,我從小沒爸。”她瞪大眼睛,一下也不眨,連鼻尖都是紅的。
我沒有說話,怕她繃不住眼裡的淚。
06
果然人到了深夜容易傷感,我怎麼又想起這麼久遠的事了。
“嘶”。菸灰燙到腳脖,這才收回恍惚的思緒。又想起畢業那年第一次抽菸也是這麼被燙著,算是接著剛才的斷片,繼續胡亂想著。
我發揮一般,在當地上了四年學,又按部就班工作,相親,結婚,還沒孩子。還在當地,和L偶爾聯絡,只是她再也沒有回來過,她把自己和這個北方小城的聯絡徹底剪斷。
聽說報志願時,她家又發生了些事,鬧到了學校,沸沸揚揚。連高二的學弟學妹都能指著光榮榜上她的照片講個來龍去脈。小城地狹人多,高中就一個,誰跟誰總能扯上幾分關係,特別是這種狗血淋頭的事兒,L住的職工家屬院,早就傳得人盡皆知。她也確實不能回來。
07
高中時的L是個個性張揚的人。她笑嘻嘻地抱著女朋友的手臂半仰著頭任由對方親吻,翹課去天文社打雜只為了追那個帶著金絲眼鏡的白襯衫社長,連著一週去樓下的班級往男生桌鬥裡塞情書......談了一個又飛速甩開,追不到就換一個。只不過她做得隱蔽、成績也一直不錯,學校也沒捅到家長那兒,也沒給什麼處分。我為什麼這麼清楚?大概是我曾經懷有妄想吧。
曾經?大概是很早很早,早到她跑得飛快去買蛋糕的時候。但也只是曾經。這麼些年了,如果說大一時她哭著打電話給我說家裡又不安穩時,我內心的火沸騰如海,現在也早就焚得乾淨,連灰都給吹沒了。
這些年,我一直看著L分了一次又一次,每一個她都是愛得轟轟烈烈山無稜天地合不敢與君絕,然後如出一轍地迅速降溫、分開,再下一個......
圖什麼啊勞心勞肺的,起碼浪費了這麼多年的紙巾和信紙。我吐槽。L橫我一眼,“你懂什麼,這就叫做愛,轟轟烈烈才是真,你這種安安穩穩的知道個屁。”
我倒是覺得她不懂什麼是愛。愛是什麼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每晚回家兩人一燈小粥小菜的日子倒也算有滋有味。L的愛就像高原上的那壺沸騰的水,看似早已沸騰,只不過是氣壓導致沸點變低的假象。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渴求愛,她“轟轟烈烈”愛別人,卻忘了要先愛自己。
快三十了吧,還是一個人,在帝都。
L說,每當家裡靜得連電梯上行的噪音都能聽見時,她就特別想找一個人,溫暖熱鬧下家裡。她找了,但也只能溫暖一陣子。
L說,那些人身上總有一些跟那個男人很像的東西。她仍然叫她爸“那個男人”。她說她受不了酒後失態,在一起時總會讓對方喝醉一次,他們的醉態她噁心到想吐。
L幸福嗎?有車有房無貸,的確夠幸福的。我現在還是跟媳婦兒擠在爸媽的小房子裡,打算等懷上孩子就賣了這套再貸款買個大點的,起碼得讓小孩有個臥室。
但我還是心疼她。這麼些年了,她就一直困在那個小城的深夜裡,懷著被拖到電梯口的恐懼活著,不是她找的每個人都像她爸,而是她一直沒像自己說的那樣忘了她爸。所以看誰,都帶著她爸的氣息,讓她恐懼的氣息。
L對抗她爸的暴力,牴觸她媽的安穩度日。“我發誓我以後絕對不活成他們那樣”這是L當時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抵抗著那個家,也把自己孤立到世界之外。
“好哇,到時候請你吃大餐!”她秒回,估計也是沒睡著。
找她當面聊聊,她這樣不行,我得幫她。算是,了結當年一個小蛋糕的心動。
媳婦兒迷迷瞪瞪起來喝水,怕吵醒她,關了手機,扶她進屋睡覺。媳婦兒這段晚上睡不安穩,起夜又迷糊,不是撞著臺階就是磕到餐桌。“得趕緊換個大點的房子了”我盤算著,“從北京回來就去選房子。”
08
只是L沒等到我去北京。
那天晚上我夢到L,夢見她訂了一家日料店招待我,一壺清酒自己喝了大半,送她回去,她趴在窗臺上招手跟我道別:“再見啦好兄弟!”
醒來,一背冷汗。
白天精神恍惚,中午吃著飯媳婦兒突然說丸子腥,趴在馬桶上哇哇地吐。我端了杯溫水讓她漱口。突然想到夢裡的L,她喝醉後大概是一個人趴著吐到乾淨,再自己爬起來找水吧。這都什麼事兒。媳婦兒吐完,氣哄哄地說丸子一股魚腥味,絕對是壞了,我嚐了一下,拜託,那是雞肉丸,哪來的腥味。媳婦兒剛想說話,又捂著嘴進了廁所,這下連剛喝的水都吐淨了。
飯也不吃了,直接帶媳婦兒去醫院。好一通檢查下來,倒沒大事兒,就是孕吐。嗯,對,我要當爸爸了。回去直接抱著媳婦兒上樓梯,萬一她再磕磕絆絆摔著可是大事兒。媳婦兒臉還是蒼白的,畢竟吐得啥都不剩了,胃裡不舒服。不過眼睛亮晶晶的,忽閃忽閃的。
安頓好媳婦兒,跟兩家爸媽報完喜訊,我去了趟房產中介。房子有套挺滿意,價格能接受,還在高中附近,方便以後孩子上學,定好明天聯絡賣家籤合同。
第二天,沒人接聽。
第三天,沒人接。
第四天,打了一通還是沒人。正盯著手機發呆,L撥過來了。“喂,你這幾天怎麼回事兒啊,電話都不接,是不是不想請我吃飯怕花錢?”我調侃。“我是L的同事,她出事了,我們找不到她家人的聯絡方式,你是她朋友吧...”
剩下說了什麼我記不清了,我記得自己高中日記裡提過她家地址,按地址找過去沒人,又跑到那個單位,才找到她媽。她媽還記得我,“你是L當年的同桌對吧。”我儘量委婉地告訴她媽L的事,莫大的悲哀面前,委婉無濟於事。
她媽要動身去帝都,我陪著。算是完成跟L的約定。媳婦兒體貼,本來想著她一個人不方便,打算找朋友陪L媽媽北行,她勸我去看看,說是多年的朋友,一定要送送。
L是在自己家裡走的。跟我約定完帝都聚餐的那天,結束了自己二十九歲的生命。她後來去了工體那邊,發洩失戀的悲傷,一個男的搭訕,她迴應了,打啟開始新的“溫暖”,一夜醒來,她本該是幸福的。但男的拍了她喝醉了扔東西發酒瘋的樣子,他說是覺得L醉後很可愛反差蠻大想逗逗她,影片裡喝醉了後的L打了一個女郎,大概是踩到了裙子還是腳,一個巴掌下去,女郎臉腫了。L被男的拉開,道歉,離開。這是監控還原的打人後半段。
男的說,L看完影片後就要回家,他以為L 生氣了,打算過兩天氣消了再找她。但L沒給任何一個人找她的機會。L回家後,寫完遺書,吃掉一整瓶佐匹克隆,在浴缸中結束生命。
最後的一封信裡,L依舊沒有和她的家,和她自己和解。她說她不能想象她醉後跟那個男人一樣的醜惡嘴臉,那種暴力因子是血液中流動的,她難以抵抗。她說她累了,她想下輩子,不要做孩子,想做一個溫和的爸爸,讓自己的女兒真正地像“精心呵護的花朵”一樣長大。她說:“對不起媽媽,我最不該的就是和你也斷絕聯絡,因為我必須消失,才能夠徹底擺脫那個男人。”她說:“好兄弟,對不起...”後面還有一串,她塗抹掉了,他們說能夠還原出文字,我拒絕了。既然她不願意讓我看到,那我就一定要守諾。就像當年她漂泊帝都時,我沒有把她的行蹤告訴任何人一樣。
再見,L.下輩子,可要幸福啊,可別再犯傻了,你說你,那麼聰明一個人,怎麼困到這兒就走不出去了呢,傻丫頭。
09
從帝都回來一年後,L忌日我又去了L媽的家。她搬離了那個L最恐懼的家,她說只想守著L,陪著L,L這輩子太孤單了。在L離家後,L媽陸續經歷過幾次暴力,但在那個男人的跪地哀求中一次次心軟。她說這次要像L一樣堅定。
兩個多月前,媳婦兒生了個女兒。粉粉的小胳膊總是在空氣中有力地揮動著。看來是個皮丫頭,估計隨她媽。媳婦兒當時生孩子有些艱難,乾脆封肚不生了,免得大人小孩都遭罪。
帶小丫頭出門,總是咿咿呀呀地想說什麼,指著車窗外的學校,急得小臉通紅。
“喔,那是爸爸當年的學校,囡囡以後也要來這裡讀書的”“囡囡要加油,讀好書,當學霸。”媳婦兒補充。
話是這麼說,但囡囡要是不喜歡讀書了,我們也就隨她,只期望囡囡能夠快樂。
L ,你看,一切都在變好。
你也一定要很好很好。
END
圖片:《地獄少女》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