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手與常人的手不太一樣,十根手指均有些畸形。
我小的時候,外婆每年都會來我家住上一段時間,我便很早就意識到了她的手跟我的手、母親的手都不同,十根手指頭除了關節處比較粗,別的地方都特別細,特別是手指頭的前半截細得嚇人。她的手指似乎從來不曾併攏過,也不曾伸直過。
外婆的手雖然畸形,卻還算靈巧。她會用麥草編草辮子,再用麥草辮子縫製草帽。她每次在我家小住的時候,總會編制十多掛麥草辮子,縫製六七頂草帽。我們一家人甚至鄰居家都戴過她縫製的草帽。我總覺得她縫製的草帽很漂亮,比供銷社裡賣的草帽還要漂亮。
四五歲之前,我是很依戀外婆的。但是突然發生的一件事,卻叫我一度對她不再依戀甚至還心存戒備。
那一天,剛好是外婆在我家小住的第三或者第四天。她坐在堂屋裡編麥草辮子,我祖母則坐在一旁跟她說話。我和鄰居家的孩子榮娃子也坐在堂屋裡,每人手裡拿一把浸過了水黃亮亮的麥秸稈,裝模作樣的學外婆編麥草辮子。一歲左右的大妹妹則雙手扶著祖母的腿,站在她身旁,一雙眼睛也將外婆手裡的麥草辮子蠻瞅。突然,院子裡叫喳喳湧來了一群汪家的碎娃,接著便是一個聲音吼了起來:“山娃子你出來!”我知道那是汪衍林,不覺心裡有些怯火。汪衍林比我大一歲,是汪家那幫娃的領頭者。
但是最終,我還是仗著祖母、外婆都在家,就不怎麼怕了,往門口一站說:“咋?啥事?”
汪衍林嬉皮笑臉地說:“你屋是不是來了個地主婆?”
“你胡說,我屋沒有地主婆!”我憤怒地分辨說。
“你外婆就是地主婆!我明明看見她來你屋一向了!”汪衍林不依不饒。
我氣極了,怒罵汪衍林一句,撲到場院裡,和他撕打起來。跟汪衍林單挑我都不佔便宜,更何況他還領著一夥人?所以,我便很快被汪衍林他們絆倒在地,只感覺拳腳雨點般只個朝身上落。可是很快,他們就作鳥獸散了。我爬起身來時,卻見祖母手裡提著一根擀麵棍,正從場院邊往回走。
祖母一陣小跑,到了我跟前,先把我身上的灰拍了拍說:“我娃沒咋吧?”緊接著又說:“狗日的還到我門上欺搡我孫子,看我把他一個個不打得學狗叫!”
我卻低聲問:“我外婆是不是地主婆?”祖母沒有直接回答我,卻說:“咱屋是貧下中農。”我自然不滿意祖母的回答,就又跑回堂屋直接問外婆。外婆沒有說她是不是地主婆,卻把頭一低,編麥草辮子的手似乎有些抖了。
祖母跟進裡堂屋,先罵了我兩句,接著又給外婆賠不是說:“親家母,娃不懂事,你心裡不要著氣。”
外婆抬起頭來,淡淡一笑說:“我屋本來成分不好,咋會著娃的氣呢?”
我明白了,王衍林沒有胡說,外婆真的是“地主婆”,不覺心裡委屈極了,哇一聲哭了起來。
此後,我便覺得外婆是個壞人,好人怎麼會是地主婆呢?並且,好人的手怎麼會像她的手那樣,怪模怪樣的,哪像個手呢?既然認定了外婆是壞人,我在心裡便不再跟她親近。但是,外婆住在我家的日子,每日的兩頓飯都是她給做的,並且,還做得飯特別香,比祖母和母親做的飯都要好吃。我總不可能因為她是“地主婆”就連飯也不吃了吧?於是便一邊狼吞虎嚥著她做的飯,一邊在心裡提防著她。
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又覺得外婆似乎不像壞人。她跟我說話總是和聲細語,有時還會逗一逗正在牙牙學語的大妹妹。她從不罵我們,對鄰居家的榮娃子也極好,還給榮娃子縫了一頂小草帽。外婆跟祖母也相處得很融洽,兩人經常拉家常,有時還會說笑幾句,說笑的時候兩人似乎都特別開心。祖母在隊裡喜歡幫助人是出了名的,名聲極好。如果外婆是壞人,她們兩人怎麼可能和睦相處呢?我心裡的疑惑越積越多,卻又不敢再問外婆,因為外婆在,也不好去問祖母。
終於,外婆走了。
於是,我便纏著祖母問,為啥外婆是地主婆?
祖母對外婆家的事好像知道得特別多。她說,人好人壞,跟屋裡的成分沒有多大關係,地主成分的,不一定都是壞人,貧下中農出身的,也不全是好人。她還說,前些年,外婆叫人批鬥過,就是在批鬥的時候,繩子勒著手指,手受了吃虧,沒能及時醫治,才變成了現在那樣子。
從祖母嘴裡,我還知道了,外婆家在解放前確實地很多,她家裡還請有長工,後來定成分時,便給定成了地主,多餘的地和多餘的房屋全分給鄉親們了。不過,文化大革命以前,這個地主成分對外婆家其實並沒有帶來多大的負擔,她家的生活十分平靜,家裡甚至還出了兩個吃公家飯的人,那便是我大舅和二舅。大舅大學畢業,安排在縣城邊上一個糧站當會計,二舅高中畢業,安排在某一中學當老師。只是三年困難時候,上面要求每家最多隻能有一個吃公家飯的人,二舅便又讓回鄉務農了。但是,二舅心氣高,他白天在隊裡幹農活,晚上卻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停地練毛筆字,常常一練就是大半夜,點燈用的桐油據說都消耗了近百斤。不出兩年,他的毛筆字便寫得相當好了,過年前,方圓幾十裡的人都會拿著禮璫上門求他寫對聯。後來外婆他們生產隊辦了初小,二舅因為字寫得好便被安排進去當了民辦老師,從此,他又開始了漫長的教師生涯。
文革開始的時候,外婆家的處境一下子變得不妙了。家裡被人翻箱倒櫃地抄了一遍,抄走了外爺當初偷偷藏下的幾十個銀元。外爺因為私藏銀元而開始在大會小會上挨批鬥。後來,外爺因為招架不住接二連三的批鬥,尋了短見。於是就又輪到了外婆挨批鬥……
祖母說,她去陰坡山(外婆家所在的村子)給人說媒時,看見一個女的拿根繩子要在樹枝丫上上吊,就趕緊上前好言勸說,終於勸得她回心轉意了。因擔心她反悔,祖母還把她送回家。在她家裡,祖母看見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一問還沒有放家,便動了給我父親介紹的心思。
後來,那姑娘便成了我母親,那個差點上吊的女人,便成了我外婆。
祖母還說,我外婆以前手巧得很,花繡得好,衣服也做得好,會做別的婦女都不會做的幹部服。並且外婆還念過書,會寫毛筆字。
聽了祖母的話,我雖然不敢肯定外婆就是好人,但已然認定她絕對不是壞人,便很後悔曾經防賊一樣地提防她。
包產到戶的時候,外婆已七十多了。此時,二舅已轉了公辦老師。兩個舅舅的工作地點離外婆家都很遠,加之他們也幾乎沒有幹過農活,對外婆的承包地他們即便想幫忙種也是有心無力,於是,我父親和我姨夫便會在每年的播種和收穫時節去給外婆幫忙,以便她能少勞累一些。
由於要種地,外婆便再也難得有時間到我家小住了,因此,我跟外婆相處的時間便比以前農業社時候少了許多,只有暑假、寒假期間,我才有時間去看望她。但因為還有假期作業要寫,便也不可能在外婆家住得太久。
大約是我初中一年級的那個暑假吧,我提著一圓籠蒸饃去外婆家時,正好在路上遇到了她。她擔著一擔水吃力地走著,那雙佝僂的手很把作地握著扁擔頭,水桶便晃盪得厲害,看樣子她以前是沒挑過水的。我都沒來得及叫她,就趕緊接過她的扁擔。於是,外婆提著那籠蒸饃,邁著一雙小腳走在前面,我擔著水跟在後面,往她家去了。
外婆說,她以前都是用一隻桶提水吃,可是這個夏季天太旱,她門跟前的那口井已經不出水了,村子裡只有涼水溝還有水,那兒到她屋有三里多路,拿一隻桶提水太慢賬,所以她就開始學著擔水,這已經是她第十次去涼水溝擔水了。外婆說得很平靜,可是我卻聽得心裡怪不是滋味。
於是,這一日我便去涼水溝擔了五次水,把外婆家的那隻水甕裝滿了。外婆高興極了,給我打了荷包蛋,還給我包了餃子。吃完荷包蛋後,我跟外婆諞起家常來,才得知雞蛋是她家的主要經濟收入來源,她平時從來捨不得吃。只要母雞一下蛋,她就趕緊從雞窩裡拾出來,藏進裝糧食的櫃子裡,等攢上十幾個了,就拿去黃龍廟商店賣了買鹽賣煤油。我心裡難過極了,真後悔她打荷包蛋時沒有攔住她。
後來,我又不知深淺地問了一句,大舅二舅都不給她錢嗎?買鹽買煤油可以用雞蛋換,買化肥咋弄呢?外婆遲疑了半會才說:他們工資不高,都一大家子人,也把作,我現在還剛強,還能做了活,等做不動時,就去他們屋裡吃零工……
我在外婆家呆了三四天,盡我力所能及,給她割了幾捆柴晾曬在院裡,又幫她幹了些其它農活。我走的時候,外婆淚水漣漣地拉著我的手,似乎想說啥,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說。我明顯得感覺到外婆的手比以前粗糙得多了,就跟枯皺樹皮似的。我心裡很不好受,趕緊寬慰她說,我一回去就給我父親說,叫他隔上一向就來給她把水甕裡的水挑滿。外婆卻說:山娃子,你以後要是吃國家飯了,就在門跟前工作,免得你大你媽年老的時候跟我一樣,說起來兒孫一大夥,都離得遠得不行,跟前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胡亂地應付說,我只要一放假就來看她。
回家後,我把外婆的境況給母親說了,母親竟然痛哭失聲了。
後來,父親便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給外婆擔一回水,母親則會隔三差五地去給她做一些家裡的活,直到後來外婆徹底幹不動農活了,去兩個舅舅家吃零工為止。
……現在,外婆已經故去三十多年了,我卻時常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也時常憶起她那雙與眾不同的手。那雙手儘管殘疾,卻滿攥著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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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孬不以成份論, 是非曲直蒙童真。 看看外婆生薑手, 淚在眼眶痛在心。 外孫文章可記事, 寄託後輩念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