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上過學,不識字,年輕時在農機廠當油漆工,身體不好,從我認識她起,額頭上、下巴上、喉嚨上,拔罐、刮痧、放血療法的各種印跡就沒怎麼斷過,每天都會吃好幾種藥。
但這並不妨礙她興致勃勃地為兒女操心。
我們剛結婚時,她買了幾十斤棉花、棉布,做了兩個厚厚的大床墊子,和公公從老家背到北京來,只為了老家的棉花是新的,宣乎,躺著舒服。
我生閨女是順產,宮縮的時候疼得直搗牆,婆婆白天陪著我,晚上不睡覺(當時她還有心絞痛、高血壓的毛病),坐在床邊小板凳上不停滴給我摩挲背、腰,嘴裡嘟嘟囔囔說怎麼這麼受罪怎麼這麼受罪,替我難受心疼。
我博後期間,閨女被接到老家住了一段時間,暑假時我也跟了回去,因為水土不服,我上吐下洩下不了床,婆婆每天把飯端到床上,給我支個小桌兒,一邊照顧孩子一邊照顧我,沒有半點埋怨。
生病那年,她在腫瘤醫院住院,我每天中午下了班去看她,順便從單位食堂打了午飯給公公、老公帶過去,她逢人便說我是好兒媳婦。
我說帶閨女來醫院看她,她堅決不讓,說別讓孩子到這種地方。雖然我們一直沒告訴她是癌症,但她自己心裡明白,也從來不點破。
她彌留的時候,是在老家的家裡。我們趕回去的時候,她突然精神很好,看著閨女開心的笑一會兒,又閉眼歇會兒。當時已經水都咽不下去了,嘴巴乾的起了好多皮,需要用棉籤蘸水不停地擦,每次只要閨女給擦,她就能感覺到,微微睜開眼笑,問我們:孩子吃飯沒?給孩子倒點水喝。
她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新家的床墊要在老家買了棉花做,躺著舒服。(後來,我跟好幾個朋友說這件事,她們都陪著我哭,包括現在。)
婆婆下葬前一晚,我神奇地夢到她穿著印第安風格的衣服,頭上插著羽毛,在老家窗戶邊朝我和閨女揮手,揮著揮著就消失了。小姨(婆婆的妹妹)問我:是哭著的,還是笑著的?我說是笑著,特別開心的那種笑。小姨說,那就好,她走得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