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十七，奶奶的生日。我提前跟公司請好假，想帶奶奶去靈隱寺，那裡是她這輩子最想去的地方。
從我記事時起，就跟鄉下的奶奶在一起生活。像我那樣爸媽在外打工的孩子，現在有個專用名詞，叫“留守兒童”。
奶奶以前最愛看遊本昌演的《濟公》，她說爺爺長得跟濟公很像，也會醫術，為村裡人治過很多疑難雜症，而且特別善良，不管誰有困難能幫就幫，所以她非常想去靈隱寺看看濟公。
每次提起，奶奶都會嘆口氣，迷惘地嘮叨一句：都說好人有好命，為什麼你爺爺去世那麼早呢？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暗自下了決心，長大以後一定帶奶奶去靈隱寺。
現代人的生活節奏都很快，每天疲於奔命，哪有時間顧及長輩的心願。這次席捲全球的疫情，使人們多了一些思考，多了一些感悟，所以我決定天氣轉暖以後，帶奶奶去趟靈隱寺，看看她心心念唸的濟公。
鄉下像我這樣的留守兒童不少，有些已經長大了，非常不省心。奶奶說，他們是因為讀書少，我大孫女可不能這樣。
但是，奶奶沒有多少文化，識字有限，不知道該教我什麼。
她騎車帶我去趕集，在集市上買了一個小錄音機，還有各種磁帶，兒歌的，故事的，古詩的，英語啟蒙的……
每天閒下來的時候，奶奶便陪著我聽磁帶，反反覆覆聽，讓我背下來裡面的內容。
每次我背給她聽，她都笑得很開心，連連誇獎，我大孫女真聰明，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奶奶聽說小孩上學前要學會拼音，買了一張拼音掛圖貼在牆上，請鄰居家的孩子來教她發音，用她自己的方法在邊上標好，然後每天教給我幾個。
我最喜歡跟奶奶去河邊洗衣服，河水潺潺，我光著腳，踩著河卵石，在裡面走來走去，看到不點點的小魚便彎腰去撈。
奶奶不停地囑咐，哎呀呀，小心點，石頭很滑的。
哎呀呀，我大孫女把水都踩混了，讓奶奶怎麼洗衣服呀。
我還喜歡陪奶奶一起醃鴨蛋，曬乾菜。
用小刷子把鴨蛋一個個刷乾淨，放在罈子裡做鹹蛋；梅菜一根根挑淨、剪根、洗幹、晾乾……奶奶醃的鴨蛋遠近聞名，鹹淡適宜，個個流油，時常有人喊奶奶幫忙醃蛋。
很快，我七歲了，虛歲，奶奶說爸媽夏天會接我去城裡，準備秋天上學。
奶奶說，聽說有個七歲的孩子，可聰明瞭，看著自己家的大鵝寫出一首詩，讓我也寫寫。
正月十七那天，我拿著一張圖畫紙，讓鄰家大姐姐寫下來我做的詩，然後我照著抄了一遍，拿回去送給奶奶做生日禮物。
奶奶陪我學習，
不一會兒就閉上眼睛，
呼嚕——呼嚕——
像小豬一樣！
奶奶為了我，
頭髮都白了。
我很愛奶奶！
奶奶也很愛我！
我抄得歪歪扭扭，一個個像蟑螂爬。奶奶認不出來，我便讀給她聽。其實我也不認識，但那我自己做的詩啊，當然知道是什麼。
沒想到，這首詩給奶奶丟人了。好一段時間，都有人跟奶奶開玩笑——呼嚕，呼嚕，像小豬一樣！奶奶板著臉，誰跟她打招呼都不理。
奶奶氣得用手指點我的頭：小孩崽子，這下大家都知道我打呼嚕，沒臉出去見人了！
爸媽接我去城裡讀書的時候，我哭得那個慘啊，摟著奶奶的胳膊不肯撒手。
奶奶也捨不得我，只好同意跟我一起進城。
城裡的家很陌生，城裡的街道車水馬龍，令人惶恐不安。
到學校報名的那天，回到家，媽媽劈頭蓋臉給我一頓罵：你都多大了，拼音那麼差勁！b和d，p和q不分，不嫌丟人嗎？
我很不服氣：奶奶教我拼音的時候，我都認真學了！
媽媽埋怨奶奶：你說你識幾個字，瞎教什麼！就因為你，這孩子跟我一點都不親！
奶奶眼裡含著淚，說：我讓鄰居家孩子教我，我不知道他學的是錯的，怪我了。
我見奶奶受了委屈，很生氣：我不願意在城裡，我要跟奶奶回鄉下！
媽媽揚起手給我一巴掌：你才七歲，就學會跟我犟嘴了？這都誰教的你，沒大沒小的，翻天了啊？
奶奶趕緊過來護著我，媽媽的巴掌打在奶奶頭上，大家都愣住了。
爸爸怒了，瞪著媽媽。媽媽自知理虧：好，我不管了，這個家你們說了算！如果報不上名看你閨女去哪上學！
奶奶執意要回鄉下，我大哭，她摟著我說：大孫女，你得在城裡好好學習，放假了再去奶奶家，好不好？
我知道無法挽留，流著眼淚點點頭。
上學以後，寒暑假成了去各種補習班的時間，哪有時間去鄉下。
奶奶也沒怎麼到城裡來，但我每年的生日，都能收到奶奶託人帶來的鹹鴨蛋和曬乾菜。
媽媽不以為然地說：總捎些破爛玩意兒，城裡什麼買不到，給點錢多實惠！
我跟爸媽實在親不起來，他們成了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的學習成績是唯一能引起他們關注的事。
我答應奶奶要好好學習，而且我也沒有忘記小時候下的決心：要帶奶奶去靈隱寺。
上了初中以後，似乎所有人都離我越來越遠，對奶奶的感情也漸漸淡下來，學習動力也沒有那麼足，好不容易考上重點高中。
高三的時候，我暗戀隔壁班的一個男孩，忍不住跟同班好友說了這件事。沒想到，第二天我成了全年級的笑柄，所有人都在指指點點，我哭著跑出學校。
從那時起，我開始遲到早退，甚至假裝上學，流連網咖。
老師通知家長的時候，毫無懸念，我又捱了媽媽的一個耳光。我已經不在乎了，想打就打吧。
高三寒假開學，媽媽把我“押送”到學校。我在校園裡晃盪一圈，偷溜出去，進了網咖。
爸媽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連著兩天沒睡了，爸爸像提溜小雞一樣，把我拖回家，“咣”地砸過來一拳，砸得我眼冒金星。
我一滴眼淚都沒掉，突然想起《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
我爬起來，衝到廚房拿起水果刀，朝著自己的手腕狠狠割了一下……
在醫院醒來的時候，奶奶正跪在媽媽面前，哀求說：這輩子只求你這一件事，讓我把大孫女帶走！
奶奶說，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都會陪著我。
我故意去了網咖，不顧眾人詫異的眼光。奶奶交了兩份錢，坐在我旁邊。我給她搜尋《濟公》，她默默地看，看累了，歪在電腦椅上睡著了，呼嚕——呼嚕——突然讓我想起小時候送給她的那首詩。
過了一夜，我實在忍受不了投向我們的目光，窘得無地自容，便叫醒奶奶，一起回到鄉下。
奶奶家沒有多少變化，還是我朦朧記憶中的樣子。我在牆上發現七歲時寫的那首詩，奶奶很仔細地用厚塑膠膜前後包覆，貼在牆上。
我那時候的字真醜，一個個東倒西歪，與其說是寫，不如說是依葫蘆畫瓢，畫出來的字。
牆上還有一張我跟奶奶的合影。我想了想，是爸媽接我進城之前，奶奶帶我去集市上拍的，說想我的時候可以看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小時候的我偎在奶奶身邊，看上去那麼幸福。
奶奶煮了香香的白米粥，配上鹹鴨蛋，炒乾菜，久違的味道，吃得心很暖。
那天晚上，奶奶跟我談心：你看奶奶，看你媽媽，我們都是因為讀書少才不會帶孩子，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你好；將來你也會當媽媽，你希望自己的孩子反抗你，不好好讀書嗎？
奶奶還說：愛一個人未必要得到，得到了也未必能相守。像我跟你爺爺那麼相愛，結果他卻早早離我而去。人吶，這一輩子，無論生在什麼家庭，長大懂事以後，都得學著勸自己往好路上走，那樣才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真正愛你的人！奶奶最愛的就是我大孫女，對不對？
我像小時候那樣，把頭偎在奶奶懷裡，聞著衣上的皂香，很安心很安心。
第二天一早，我想起是正月十七，奶奶的生日。洗漱完，奶奶還沒醒，我騎車去集市，打算買些麵條給奶奶煮生日面，再買一個小小的生日蛋糕。
回憶停在這裡，我發覺自己哭了。
奶奶一次都沒有吃過我做的東西，也沒有吃到那個小小的生日蛋糕。我的奶奶，再也沒有醒過來。
我發奮讀書，考上心儀的大學，畢業後進了心儀的公司。
因為我要聽奶奶的話，做個有文化有知識有耐心的好媽媽。
如果生命真的有輪迴，請讓奶奶來做我的女兒！
我把七歲那年跟奶奶的合照裝在提包裡，在心裡說：奶奶，我們出發吧，大孫女帶你去靈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