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最虧欠的人就是我母親，最無奈的事就是把母親送進了養老院，常年道：共患難容易，共安樂難，沒想到自己浪子回頭，人生的下半頁終於買下了自己的房，家裡卻容不下一個年邁的母親，他覺得這深深地傷害了自己那可憐的自尊，母親一大把年紀了還要由晚輩來擺佈。”
圖 | 電影截圖
這是王富貴（化名）上週六發給我的訊息，他說剛過完年，正月初七一復工，他就把患有艾滋病的母親送進了養老院，看著母親被護工攙扶進院，自己杵在門口一步都不敢往前挪，在回家的路上他哭得老淚縱橫，他哭著說他也沒辦法，平時開車只需40分鐘的路程，那天他開了足足5個小時，回家的路，他覺得格外的長。
王富貴的母親今年78歲，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前半生可以用灰色來形容，祖上是大富人家的她，由於戰亂卻沒有讀過一天書，新中國成立後，只是在教室門口蹲望過，但這並不影響她認識幾個字。小時候的理想是吃上一個白麵饅頭，家裡兄妹7個，要兩三人合蓋一條被子，破舊地被單下面，鋪的是稻草，每到年底，為了讓家人吃上飯，父親就要帶著他們兄妹幾個出去乞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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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乞討的經歷，讓母親養成了堅韌的性格，這為她日後能獨自養大5個孩子，在即將來勢洶洶的時代浪潮中，能拿出“狼”一般的素質，在百獸橫行的茫茫草原，叼回食物，成就一個偉大的母親，碼上了舉足輕重的一塊磚。因為在1987年9月11號這天，她的命運被劈成了貧苦和要強的兩截，丈夫在這一年溺水去世，也是這一年，導演謝晉拍出了自己的巔峰之作《芙蓉鎮》開始到處下鄉放映，其中有一句臺詞，母親一下就記住了，“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讓母親最終緩了過來。
圖 | 電影《芙蓉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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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學著別人開始走街串巷賣起了饅頭，後來又經營了一家自己的早餐館，不管是母親，還是那個時代其他主動做起買賣的人，大多都有一個迫於無奈的開始，因為任何事物的改變都需要巨大的勇氣和外力的推動，這也是為什麼早年從事個體商業活動的絕大多數都是社會底層，他們被排擠在“溫暖、有保障”的體制之外，於是窮則思變，走上了經商和創業的道路，那是一個從無到有的時代，望向屋外，花團錦簇，而放眼屋內，一片荒蕪。
時間走到了90年代初期，母親的生意已由菜市場的早餐館做到了初具規模的小酒樓，王富貴讀完初中，母親讓他去讀師範，以後好有個鐵飯碗，可是見證母親掙到錢的王富貴，堅持選擇做生意，他完全沒注意到母親因為常年的過度操勞心臟不太好且患有嚴重的糖尿病，一邊是進體制，一邊是學下海，在通向未來的岔路口，走對了是陽光大道，走錯了，想翻身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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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貴選擇了開歌廳，話說這確實是個有前瞻性的好專案，90年代初期，物質財富的快速增長也在無聲但強力地改變著人們的心靈，《鄉戀》被當成黃色歌曲的時代一去不返，張薔演唱的《愛你在心口難開》響徹大街小巷，在這段文藝復興，經濟復甦的歲月裡，經典的愛情歌曲則明顯增多，夜空中繁星如沸。
從那個時代的歌曲中你就可以看出，鄧麗君是性壓抑後的溫柔暴擊，羅大佑是時代風雲下的智性思考和款款深情，崔健是對權威的解構和自由精神的縱情釋放，而張薔則和她的爆炸頭、蝙蝠衫、緊身褲一起，強勢引領著迪斯科音樂和霹靂舞的瘋狂流行，而恰恰是後者，它代表著的是真正的貧民的叛逆，普羅大眾的狂歡，像八十年代的詩歌一樣，這是一股來勢洶洶的時代浪潮，一起餘音繞樑的文化事件。
換成現在的話說，當時選擇開歌廳，就是一個商業風口，不過令人唏噓的是5年後，年少得志，來錢太容易的王富貴沾染上了賭博的惡性，不僅輸掉了歌廳還賠上了母親的酒樓和房子，唯一留給母親的就是自己兩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現在我們可以總結他是德不配位，但這麼來之不易的家業就此中落，即時是隔二十多年後今天，我相信還是會讓每個旁聽者不勝唏噓。
王富貴有兩個姐姐，大姐難產去世，二姐因為母親把全部家產拿給了弟弟還債，一氣之下便和二姐夫去到了廣州安家，直到後來患乳腺癌晚期，去世前才在電話上喊了一聲“媽媽”。因為妻子離婚，自暴自棄的王富貴丟下了母親和兩個孩子，一消失便是十五年，這也是母親獨自養活5個孩子的由來，它是三代人的情感羈絆，也是那段還債無家可歸的日子裡，身體每況愈下的母親為了維持婆孫三人的日常生活運轉，悄悄賣血，進而染上了艾滋病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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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一輛印著“食品批發”字樣的銀色麵包車來回穿梭，其貌不揚的中年司機握著方向盤，車內的音響則放著不知名的“土味音樂”，或許這種場景人們早就習以為常，但很少人會注意到，這個充滿“土味”的麵包車的司機，曾是當地家喻戶曉的知名女強人的公子哥。
王富貴說，現在自己兩個孩子也成家了，母親也老了，浪子回頭的這幾年，他們家終於又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自己也交了一個女朋友，可是對方也是本地人，都知道老太太有艾滋病，每次來家裡，都異常的緊張不自在，因為母親，她沒法嫁給他，沒法接受自己將來伺候一個艾滋病老人，但這個女人對他很好，讓他捨不得。母親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便以那裡有老熟人約她，主動贊成去養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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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幾千年來的”養兒防老”的觀念是不能摒棄的，中國父母和子女的關係更是盤根錯節不容分割，可在王富貴女朋友的觀念裡，她愛王富貴，但是不代表就要無底線地接納他母親，她並沒有什麼錯，錯在我們的社會對艾滋病的正確認知和對艾滋病人的包容還遠遠不夠。
一週過去了，王富貴又給我發來訊息，說白天他又去看了母親，母親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他的頭，他並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他只覺得這幾天的母親消瘦而憔悴，脖頸上那些深深的皺紋，腮幫上有些癌變的褐斑，皺得像樹皮似的面板，以及那條爬滿了一條條蚯蚓般血管的手臂，無不述說著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受盡了一生的苦難。護工過來攙扶母親轉身離開，他才發現，兒時心中那個頂天立地的女漢子，背影瘦削不堪，跟木刻似的，隨著一聲“回去吧，你們年輕人好好過日子”，他再次淚崩了，他對不起母親，昨天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還是決定今天一早就去接母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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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玩深刻，也不想著力表現人的困境，因為它充滿了苦悶和糾結，但它又是那麼真實地反應每個家庭那些避無可避的現實問題。王富貴的母親，前半生為家庭櫛霜沐露，後半生為兒子殫精畢力。一生的堅強，不允許她在兒子面前被看透，黯然苦楚，便以朋友邀約為藉口，主動同意去養老院，一是為了讓兒子放心，二是給自己留份最後的體面罷了。而對於王富貴來說，母親用自己的退讓換來了兒子的幸福，解放的是兒子長期的身心俱疲，還有無助。
我們都是從老家牆上泛黃的照片中走到此刻，一步步，一天天，過去與此刻，此刻與未來，其實從來都是一秒一秒緊緊相連，這是時間的魔術。父母的現在就是我們的未來，養兒最初只是為了防老，但時過境遷，社會主義文明賦予了它更厚重的質感，今天的故事寫得有些直白，但足以獻給我們這個匆忙的時代，以及時代之下，匆忙趕路的人們。
職業 | 三甲醫院感染科醫生
參考資料 ：30 years of passion by Wu Xiaob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