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媽是被逼著嫁給我爸的。
當時大舅正在等錢修房子娶媳婦,外婆貪圖奶奶家出的彩禮多,就逼著我媽嫁。
可是,我媽已有心上人,尋死覓活反抗。
她去跳河,外婆比她還跑在前頭,她絕食,外婆也不吃飯,她想偷跑,外婆一把鎖鎖了大門,還派大舅看著她。
雞飛狗跳的半個月後,我媽敗下陣了。緊接著,兩家以最快的速度辦了婚禮。
婚禮上,當我媽看到我爸右腳背外翻,一條腿拖著另一條腿,以極怪異的姿勢跨進門時,心裡頓時震驚與痛苦交織,緊密得令她喘不過氣來。
我爸有小兒麻痺後遺症,外婆之前並沒有告訴她。雖然相親時見過面的,但當時她去得遲,大家都坐著,她根本就沒注意。況且,當時的她焦躁不安,只想等她的心上人回來帶她走。
那是個從山西來的小夥子,斯文帥氣挺拔,穿一身筆挺的藏藍中山裝,揹著照相機走街串巷給人照相。本來他們說好了,小夥子回家收秋,然後帶父母來家提親的。
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我爸來。
我媽想到了離婚。反正彩禮已經給了,只要她一兩年之內不生孩子,總會有辦法離。
但事與願違,婚後第二個月,我二姨偷偷把一封來自山西的信交給她,接著我媽就重病了一場。
那場病纏了很久也不見好,奶奶家有錢,我爸也提出帶我媽去醫院,但奶奶不準,她只請村裡的赤腳醫生開了些藥,然後再不肯管。
眼見著我媽像缺水的花一樣迅速枯萎,我爸著了急,他拖著瘸腿,託人借了輛馬車,把我媽送去了醫院。
那時,正是隆冬,剛下過雪的路上反著潔白耀眼的光,我媽窩在厚棉被裡掉淚。
因為山西小夥子來不了。
我爸坐在她身邊,什麼都沒說。
我媽覺得自己很委屈,被逼嫁人,還是個殘疾。但她不知道的是,我爸心裡其實也很委屈,他娶我媽,同樣屬於無奈。
02
爺爺常年在煤礦工作,從最苦的挖煤工做起,後來,他多年跟隨的礦主開了新的大礦,就把原來的小煤礦轉讓給爺爺,到我爸十幾歲時,家裡已賺得盆滿缽滿。
也正因為這樣,我爸雖殘疾,奶奶仍在婚事上左挑右選,最後才挑中了我媽。
我媽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潑辣能幹,個子高,人長得也端莊大氣。我爸幹不了重活,奶奶想挑一個能幹的媳婦料理家務。
但我爸不太樂意,他喜歡那種小鳥依人的女人。但他剛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奶奶便把他罵了回去,說他是自不量力,喜歡有什麼用,能幹要緊。
家裡的錢越來越多,家裡人對我爸的尊重卻越來越少,畢竟,他是個只吃飯不幹活的,不能像其他幾個兄弟一樣,去礦上給爺爺幫忙,所以,在那個家裡,他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
在別人眼裡,我爸衣著光鮮春風得意,但實際上,他並不快樂,整個人都像被霜打過的茄子,總是沉默著。
我媽進門沒幾天就病了,出院後醫生又囑託要養著,家裡吃閒飯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奶奶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有一次,我媽想買包蠟燭,村裡電壓不穩定,經常停電,但奶奶不讓,她數落我媽,黑了就睡,點什麼蠟燭,你倆不幹活就會花錢,這家裡的錢又不是大風颳來的。
話太刺耳,我媽又年輕,直接就和奶奶槓起來了。
我爸勸她忍一忍,我媽不肯,她還激將我爸,說我爸是男人,不能老這麼窩囊,要挺起腰板,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小看。
其實那個時候,他們倆根本沒同房。
我爸知道我媽有喜歡的人,我媽也知道我爸喜歡的不是她這個型別的。青春少年,總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給最中意的人。我媽爽朗,我爸真誠,兩個人沒做夫妻,倒像朋友一般。
我媽給我爸做了一夜的思想工作,鼓動他和奶奶分家。
那時的我媽,想得很簡單,她以為,我爸再怎麼鬧,也終究還是奶奶的兒子,奶奶不會不管,而她,脫離了奶奶,興許有機會去一趟山西,和心上人再見一面。
然而,誰都無法預測未來,她這一鬧,人生從此又是另一番模樣。
03
第二年春天,我爸真的和奶奶提出了分家,奶奶震驚之餘是震怒,一氣之下就真的分了,說再也不管他們了。
那個時候,分家就意味著家庭成員之間有矛盾,不和睦,是個丟人的事。奶奶為了避人口舌,便把縣城東的一處小院子給了他們,讓他們搬家進了城。
還是那輛借來的馬車,晃晃悠悠,前路未卜。但我爸頭一回為自己做主,一路上興奮得兩眼發亮。
離了家,就得求生活。
我媽第二天就在養雞場找到了工作,她幹了幾天後,發現我爸繼續待在家一動不動,心裡就有點兒不平衡了。
正好,隔壁的理髮館招學徒工,她便又鼓動我爸去學理髮,學徒沒有工資,但管飯。
我媽依然是有私心的,她賺的錢不想給我爸花,她想攢起來去山西找心上人。
但這次,不管她如何舌燦蓮花,我爸就是不肯去。他覺得一個大男人去給人剃頭,不太合適。
最重要的是,他曾經那麼富裕,還有點富家公子的驕傲。
兩個人拌了好幾天嘴,我媽氣得咬牙切齒,但又不能提離婚,不滿一年就離,奶奶隨時可以找外婆要回彩禮錢。最後,我媽趁著我爸不在家的功夫,把奶奶給他的錢偷偷地藏了。
錢沒了,我爸以為是遭了賊,無奈之下,只好去了理髮館當學徒。
我爸學理髮吃了很多的苦,師傅責罵,客人刁難,白天一天給人洗頭,手被洗髮水泡得發白脫皮,每天要起早去燒火燒水,下了班,師傅走了,他還得拖著瘸腿打掃衛生,回了家,腿腳都是腫的。
撐不下去的時候,他也想過回去和奶奶認個錯,繼續他從前的生活,雖然不暢快,但至少衣食無憂。
我媽勸他,回去吃心裡的苦,也許要吃一輩子,在這裡吃點身體的苦,但心裡暢快,我爸沒吭聲,留了下來。
為了鼓勵我爸,我媽想方設法搞伙食,當時兩個人都很窮,她低價買雞場裡的破雞蛋回來炒著吃,剔過肉的空雞架買回來和土豆熬濃湯。晚上我爸回家,也有熱乎乎的泡腳水等著他。
外面吃了苦,回家吃些甜,兩個人越來越融洽。
04
如果不是我媽上班時突發事故,我媽和我爸這種純潔的戰友生活,可能還得繼續一段時間。
但生活像魔術,你不知道它會變什麼出來。
我媽在雞場工作時,颳了大風,被架子砸到,送到醫院後昏迷了三天。
這三天裡,我爸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他從來沒這麼怕過,心像被人揪著擰著似的疼。
醫生說,讓他觀察病人的情況,他就眼睛都不眨地盯著,但凡我媽有一點兒動靜,他都拖著腿一趟一趟往醫生辦公室跑。
醫生說他腿腳不好,不用跑,告訴護士就行,他不行,一定要求著醫生再來看一遍才能放心。
他學著旁邊病床的家屬給我媽喂水,但根本喂不進去,只好抱著杯子,隔一會兒用手絹沾水溼一下唇。
第三天時,我媽還沒醒,我爸撐不住了,他趴在我媽的病床邊哭,邊哭邊絮叨。
其實滿打滿算,他們相處了還不到一年,但在淚落下的那一刻,我爸的腦海裡,湧現的卻都是溫馨與甜蜜。
他記得,新婚之夜他和我媽喝著酒談判,說彼此都不是意中人,結果越說越投機一不小心喝多了,一條喜被裹著兩個人,稀裡糊塗地睡了一晚。
他記得,我媽愛大笑也愛整潔,家裡的被褥衣物,永遠都像她的笑一樣,散發著明媚陽光的味道。
搬到縣城後,我媽的堅強也讓他刮目相看,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回家的。
一回家,看到她在燈下坐著,他便眼生歡喜,心意柔軟。
哭著哭著,我爸就去攥我媽的手,攥得死緊貼在臉上吻,吻過後,他的心瞬間大慟,像要經歷生離死別似的,淚水又成串得往下掉。
這時,他突然聽到病床上的我媽幽幽地說了一句:“我還沒死呢,你這是哭啥?”
我爸嚇得一下子扔掉了我媽的手,扭頭一看,我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蒼白的臉上,飛起紅雲兩朵,豔若桃花。
我媽在醫院又住了半個月,我爸便無微不至地照顧了半個月。住院部和食堂不在一個樓,每天打飯打水,都得上樓下樓跑好幾趟,對正常人來說,這也沒啥,但對我爸來說,爬樓梯費事費力,一壺水歇一會兒才能提上去。
一天天相處下來,我媽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上。
05
其實那時,我媽一直在謀劃著去山西,她的心上人來不了,是因為家裡老母親重病臥床。但那次出院後,她偷偷地燒掉了信,又過了一年,我就出生了。
之後沒多久,我爸出了徒。他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再加上腿腳的原因,做事又細又慢,劣勢變成了優勢,特意上門找他理髮的人越來越多。
我一歲時,他們拿出所有積蓄租了門面房,開了自己的理髮館,我爸是師傅,我媽倒做了他的徒弟。
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教訓我媽了,我爸笑得特別得意。他故意板起臉,嫌我媽剪刀握得不對,嫌我媽手忙腳亂,笑話我媽剪的頭髮像狗啃了一樣。
但我媽不理他,卯足了勁地剪。因為不管是狗啃還是貓咬,總是我爸善後,他總有辦法把我媽剪壞的頭補救回來。
當然,剪的最慘的還是我爸的頭髮,他是我媽的御用練手模特,只要他的頭髮稍長一點,我媽便捉了他按進椅子,像古代的大俠一樣,剪刀在手裡飛轉,咔擦咔擦一頓狂剪。鏡子裡,我媽假裝嚴肅,我爸強忍著笑,兩個人像傻瓜一樣。
偶爾天氣不好沒客人,我爸還會給我媽讀報紙,他讀報紙很有意思,一篇文章東拉西扯,總要把我媽逗笑。
靠手藝吃飯,辛苦卻也踏實。那幾年,我爸和我媽起早貪黑,認真做事,理髮店越開越紅火,門面進行了擴大,我爸的徒弟也帶了好幾批。日子紅火得讓人羨慕。
奶奶開始上門來,還是那麼強勢,但看向我爸我媽的眼光卻開始不一樣。她本來以為,我爸得靠著別人活一輩子的,沒想到,現在他只靠自己,人生也能風生水起了。
我上初三那年,我爸突然感覺很累,腿軟關節痛,從家到理髮店,幾百米的距離,他走回來就氣喘吁吁。
我媽帶他去醫院檢查,這才知道,我爸的小兒麻痺復發了,很有可能癱瘓。
06
壯年癱瘓,對一個人的打擊是致命的。何況我爸從小就殘疾,他最知道那種心如死灰的滋味。
他的天塌了,他接受不了自己即將癱瘓的事實,又怕後半生拖累我和我媽,居然留了一封信一個人離了家。
那段時間,我媽為了找他,幾乎快魔怔了。她報了警,又一趟一趟地跑出去找,千恩萬謝讓所有認識的人幫忙留意,她每天都在擔心我爸的腿,又擔心他在外頭怎麼生活,又去街上張貼廣告。
有一天,有個來理髮的客人無意中說,鄰縣的河裡打撈出了一具男屍。
我媽一聽,瞬間軟得站都站不住,後背的冷汗直往出冒,她好像是在聽別人繼續說話,但眼圈通紅,沒有淚,空得什麼都看不見。
她當下便租了車直奔鄰縣,警察局裡等待辨認的那幾分鐘,她死摳著自己的手心,手心被摳得鮮血淋漓才勉強沒有當場暈倒。
還好,那不是我爸。那一刻,我媽又想笑又想哭,臉擠成一團,真的很難看。
當時的警察大受感動,詳細問了我爸的相貌特徵,說最近天橋那邊有一個相似的流浪漢,讓我媽去看看。
警察提供的訊息,我媽覺得一定不會錯。她激動地飛奔去天橋,心裡恨得咬牙切齒,她早就想好了,一找到我爸,一定要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不顧家人的擔心出走,太招人恨了。
還真是我爸。
但我媽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心裡的恨瞬間化為烏有。她想都沒想就撲上去,抱住憔悴的他,淚如雨下。
我爸死活都不肯回去,他本來想走得遠遠的,但在車上丟了錢包,所以只到了這裡。
我媽嚯地一下站起來,罵我爸是個軟蛋,說當初你學理髮堅強的讓人佩服,現在遇到事就這麼慫了嗎?醫生說癱你就癱了嗎?你癱不癱那得我說了算!
最終,我爸跟著我媽回了家。
我媽一直都給他打氣鼓勵,做針炙治療。針炙做了三年,雖然後來他只能坐輪椅出行,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了,就什麼都不怕。
那時,我已懂事,我愛我的父母,卻也對我媽對我爸的那種好,有點不理解。
我曾經問過我媽,我媽笑著說,傻閨女,有啥原因,這麼多年了,你和你爸不管變成啥樣,都是我最親的人,對最親的人付出,還需要原因嗎?
07
日子風平浪靜,再沒有什麼波瀾,我結婚後,我媽的理髮館還在開著,只不過,除了些老街坊,再沒有年輕人上門。
我曾多次說過關門,但他倆不肯,說理髮店開了一輩子了,捨不得。
是捨不得那間小小的店嗎?不,他們一定是捨不得共同經歷的那些歲月吧,苦的,甜的,喜的,悲的,美滿的,遺憾的,只要坐在那裡,回憶便鮮活如昨日,一點點自心頭鋪陳,散開,充盈在他們的心上。
也許最初,他們都沒看上彼此,但最終卻牽牽絆絆地走了一輩子。
我覺得,這樣的緣分也就是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