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雞蛋從內開啟是生命,從外開啟是食物。雞蛋憑著自己不屈不撓的毅力來到這個世界上,讓自己生出了生命,她成長得很快,有一瞬間她恍惚看見自己變成鳳凰,飛翔在藍天。
上面那段話就當是個不嚴謹的題記吧。
圓圓出生的時候是個圓滾滾的女孩,體重八斤,極其富態,但醫生說不太健康。母親四十五週歲,那年生下圓圓之後老太太再也沒來過月經,真的變成了一個老女人。
圓圓在童年的時候遭遇了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阻礙。那來自於父母鬧離婚母親的歇斯底里,父親的不通人情;還有母親的病痛及凸顯出來的更年期綜合徵,對了,還有父親拒絕給家裡拿錢母親的捉襟見肘……圓圓三十歲的時候回想起當年,覺得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貧窮,貧窮真的是一種病,會讓一個喪失了所有安全感的女人對這個世界充滿恐懼。
而圓圓抓住了母親最後一顆卵子倔強的來到這個世界上,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滅頂的災難——她父親此生別無他求,只想要個兒子,她偏偏是個女兒。
母親顯然是生不出了,那個男人就走了。
這就是離婚的道理。
圓圓經常想這是什麼世道。
她倔強的出生,倔強的長大。這麼不容易生出來,一出生面臨的是一個對女兒毫無柔情的父親,和一個性格衝動極端剛巧一身病還處在更年期的母親。哦,對,還有貧窮。
因為家庭的貧窮和情愫的淡漠,圓圓喜歡上了垃圾堆。那些比她還不值得珍惜的東西,被人丟棄掉的東西。她四五歲的時候特別愛翻垃圾,把別人不要的東西撿回來。她心中有那麼一種宿命感——我和他們好像,都是沒人要的東西。那種奇怪的親切感別人無法理會,甚至小小的圓圓自己都想不明白,她似乎在垃圾裡找到了歸宿,找到了非同一般的意義。
可把垃圾撿回家是要捱罵的。圓圓以為能用的東西在母親的眼中都不能用,平添了許多麻煩。比如糖果包裝皮,圓圓說吧糖皮貼到窗戶上多好看啊,特別是陽光照射進來的時候。
媽媽只會板著臉說,為什麼要把別人的垃圾撿回來給自己製造垃圾。一般說這句話的時候媽媽都是吼起來的,圓圓只能聽從,她不想捱打。
捱打是童年裡的慣用動詞。偷拿零用錢,不聽話,撿垃圾,在外邊貪玩,沒有吃完飯,上廁所太慢,做事太磨嘰,偷拿別人家的東西,把家裡的東西偷拿給別人交換,吃不乾淨的東西拉肚子,拉肚子還用了太多的衛生紙……這些都是捱罵或者捱打的理由。圓圓一度認為別人家的父母也是這樣子的,小孩子在長大之前都要經受這樣的折磨。
她不應該到別的小朋友家裡做客,這樣最起碼不會覺得委屈。
她不應該覺得委屈,年邁的媽媽撫養她讓她吃飽穿暖已經很不容易。
至少在別人的眼中就是這樣。至少不去做不應該的事情,麻木地過下去會容易一些。
可她察覺到了。生活總是在各種小機會中讓人明白正常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她九歲那年如果沒有去別人家做客,可能十歲那年會去另外的人家。不正常躲不掉正常的領土宣告,少數派之所以是少數派,是因為會發現與多數派的格格不入。這種發現無孔不入。
圓圓覺得沒必要後悔,畢竟去都去了。
三十歲的圓圓仍記得九歲同學家的生日宴會。同學生日,請了圓圓和另外一個同學。同學們的名字圓圓都不記得了。記得的是寬大的餐桌,同學母親溫柔的笑和問話,閃耀耀的大蛋糕,還有幾道圓圓從未吃過的菜。同學吃米飯的時候沒有吃完,留了一部分說吃不下了,她媽媽勸她不要浪費糧食,她說真的吃不下了。她媽媽笑了笑,說那給家裡的狗狗吃,你下次不要盛那麼多。同學給媽媽撒嬌:媽媽今天菜做得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多吃了點。
她媽媽也笑了。
圓圓在想,她媽媽為什麼要笑?不是應該板著臉摔筷子再打一頓嗎?
圓圓在回家的路上想,為什麼別人的媽媽不一樣?
她回家問了自己的媽媽,媽媽冷笑一聲說:別人家有狗,浪費的糧食可以給狗吃,我們有狗嗎?沒有狗就不要剩飯。還有以後不要去別人家了,浪費時間,有這點時間也好好練練你那一手爛字!”
那之後圓圓開始容易委屈,察覺到委屈的情緒。十二歲,她想自殺,活著沒有樂趣。十二歲生日的時候,家鄉有大擺宴席的習慣,母親侷促的在家裡置辦了兩桌當有這麼回事兒,還給她放了鞭炮,慶祝她長大成人。她聽著外邊的炮竹聲,覺得那是別人的狂歡。她絲毫不想再活成人生的參與者,她只想活成旁人的記錄者。她僅有十二年的人生,磨光了對人生所有的期待,她已經不期待未來了,留在世上只想看別人的未來。
有這些想法是因為她找到了一扇逃避母親怒吼和責罵的門。開啟書就能進那扇門。那裡邊有狂風暴雨,有溫暖和煦,一切和她無關,她感受別人故事的時候流自己的眼淚釋放自己的微笑。做旁觀者的感覺好幸福,比做人生的親歷者幸福得多。
夢想是這個時候發芽的。她覺得自己這一生應該在讀和寫中度過。
圓圓奮鬥是想成為一名旁觀者,這樣活著不那麼累。
她成功了。
二
有閱讀滋潤的圓圓能比較容易地觸控到文字的命脈,能讀懂一些別人不太懂的書,吃下別人有些吃不下的文字。她的同理心敏銳,能在閱讀中獲得能量;她的想法獨特,能消化所看到的文字變成自己的東西。
此時的她掌握了兩種技能:閱讀的輸入和寫作的輸出。
十五歲的圓圓看筆下的文字,說:我能靠這個餓不死。
她默默地寫了好幾篇小說,寫出來了,卻沒有人看。
太苦巴巴的東西,沒人願意看。
她嘗試寫搞笑的東西。
搞笑的東西像是味道奇怪的咖啡,別人會會心一笑,但不會大笑說圓圓你太搞笑了。
她還是拼命的寫,用寫寫出一條逃生之路來。她在叛逆期覺得母親化作一隻母老虎。她的學費壓力和不佳的成績成了母親的一塊心病,嘮叨比起童年來說幾何倍數增長。她只想逃開那隻來自親人的血盆大口,逃開,逃開。
哪怕有人說她不孝順她都要逃開。
三十歲的圓圓原諒十五歲的圓圓。
太難了,不逃開太難了,沒道理要求一個十幾歲的女孩不去躲避別人抽在靈魂上的鞭子。不要臉,和男生講話,和男生在一起接觸,白花家裡的錢上學,上學不努力不認真天天看烏七八糟的書,做事不專心,遇到人不會問好,下樓聲音太大,生病了就不願意學習誰給你的臉……莫須有的罪名太多,圓圓承受不住。
十五歲的圓圓越來越覺得出路被封死,因為學業不好,課外書都不許看。
高中畢業,圓圓說我不上學了,我要去書店打工。那是唯一一個能賺錢又能逃避這個世界的地方。
管他是什麼地方吧,先逃避再說。
只想離開身後的獠牙,媛媛知道那獠牙從來不會真的吃了她,可會真的咬她。很疼。
她離開了家,遇到了社會的獠牙。
她驚呆了,發現這沒有什麼區別。母親不會真的吃了她,別人會。她開始懼怕,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之前她覺得母親覺得她不行沒所謂,那是母親對她的偏見,現在書店的老闆也覺得她不行,那她可能是真的不行。
事不過三。母親覺得她不行,書店老闆覺得她不行,老闆娘覺得她更不行。
她覺得自己真的不行。
不會說話,沒眼色,說話太實在,別人來買書要價不高,面對吃回扣的學校老師愛答不理。總結來說就是——讓人頭疼的學生娃,幹啥啥不行還覺得自己清高。
是自己不行吧。
還好社會的咒罵慢慢的變成一種背景音。她只是來賺錢的,只要給錢,罵就罵吧,日子難過就難過吧,老闆橫豎還讓她看店裡的書,不影響工作就行。
忍無可忍的一天來了。那天老闆讓她去家裡照顧三個不到十歲的兒女,她清楚地記得老闆的女兒在髒亂的家裡指著尿盆說,你去倒了。
她拒絕了。她很少拒絕老闆的要求,連老闆娘上次逼她去家裡洗一天衣服,還吐槽說她洗的不乾淨她都忍了。這次忍不了。
老闆七歲的女兒沒說什麼,沒有逼迫她,但似乎很驚訝她會拒絕。
圓圓心中有些忐忑,那天打電話問了自己一個讀大學的同學,我拒絕老闆這樣的要求對不對。
同學在電話裡費解的聽了她的問題,又費解的問了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留在那裡?
圓圓恍然大悟,原來不是我一個人不正常,我和我媽媽不正常,還有別的家庭也不正常。老闆一家也不是什麼正常人家。
她忍到那個月拿到工資辭職了。因為是在忍,工作越發的不認真不細心,她惡趣味地想,忍受應該是相互的。
在書店做了大半年,圓圓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是所有賣書的人都講道理。
她拼命的奔跑,像一隻雛雞一樣奔跑,長出了硬硬的羽毛。她知道她不能飛,一隻雞怎麼能飛呢?
三
離開書店,她做了許多份工作。做過導購,擺過地攤,做過垃圾回收,也做過把垃圾從回收站裡拿出來賣給別人的舊貨生意。她做最後一份工作的時候是最開心的,覺得讓那些毫無價值的東西又一次找到了價值,也明白了很多有價值的東西不是沒有價值,而是扔的它的人覺得它沒有價值,並不是本身沒價值。
例如那些八十年代的書,那些絕版的郵票、連環畫冊等等,她都在地攤上給這些東西找到了好歸宿,她覺得自己像是個拯救者。
她不斷拯救垃圾,引來了別人拯救她這個垃圾。她在這一路上遇到了許多願意把她從垃圾堆裡撿出來的人,他們告訴她——你有價值,你一直都有價值。
一個語文老師無意間看了她的隨感本說:你的文字有靈性,你的觸感細膩敏銳。她高興了一整天,
一個政府工作人員在她的舊貨攤前停留,說:很少見你這麼辛苦又努力的女孩子,你的以後不會像現在這麼辛苦的,你要相信我。
一個賣安利的推銷員說:堅持就是勝利,我們都在堅持的路上,我那裡有很多舊書,我想和你這裡的書換著看,你的書看完了我會送回來,給你的書就算是送給你了。
一些認識很多年的同學朋友說:我們不覺得你狼狽,我們覺得你很厲害。你沒有對生命屈服,你也沒有放棄生活。
圓圓在這很多的讚美聲中意識到她這時候不到十八歲。這麼年輕的年齡,這麼能吃苦,閱讀和寫東西這麼踏實,還能不落下賺錢自立自足,在很多人眼中都很了不起吧。
圓圓還是去上了大學。書這東西不能讀多了,越讀越覺得自己無知。她在高中畢業之後的一年明白,她必須要去更高的平臺去讀更多的書,在現在的階層裡,越讀會越寂寞。
心若高了,卻到不了,是最折磨人的。
四
大學上得一塌糊塗,改變卻尤為明顯。這是很多大學生對大學的印象,不明白在大學裡學了什麼,可出來的自己與高中的自己全然不同了。
寫作以前是圓圓的出路,現在是她的砍刀。能幫她砍掉面前因為貧窮豎起來的所有的障礙。
她開始幫人代筆,代筆是她這種只能寫出苦懨懨東西的人的良藥。只要命題一出,要什麼風格能寫什麼風格,除了寫不出來笑話。她的觸覺敏銳,能敏銳的猜透客戶的想法,能敏銳的猜中人心中的執著。
家庭幸福事業拼搏期的人總愛說奮鬥,調子一定要昂揚向上,筆尖裡一定要透著驕傲和滿足。
單親家庭婚或婚姻不幸的客戶,瞭解到他們的需求之後,用點壓著情緒的自卑攪合到文章裡,再加一些不甘和倔強,他們會說這彷彿是他們筆下的文字一樣,殊不知圓圓也一樣。
圓圓帶上了面具,扮上了演員。她覺得自己完成了人生的目標,做一個槍手,用別人的口氣記錄別人的故事。
其中的財富巨大,巨大到讓圓圓以為自己真的翅膀硬了上了天。
母親這時候說的話是對的,她說圓圓飄了。
飄得以為再也不受家庭的影響,飄到以為所有的事情盡在掌握之中,飄到認為找到了最好過這一生又不用太辛苦的法門,飄到自以為是的幸福雲朵裡。
圓圓以為自己能逃脫虎口,能離開那長血盆大口。直到那長血盆大口親口對她說:你當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再努力再有錢也不是個男人,你的孩子不會跟你的姓,你還是要生孩子,你還是逼走了我的丈夫,你還是沒辦法給我找媳婦,給我養老送終。
原來那血盆大口根本不是為了逼她上進,逼她脫離貧困苦海而有的。原來一開始就只是單純的抱怨、嫌棄、不滿。
圓圓覺得天塌下來了。
她把自己這隻雞逼到飛上了天,她拼命的在天上撲稜翅膀,不掉下來,做著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原來人家根本不在乎這個,並不會在下面鼓掌,說哪怕一句誇讚的話,說一句“原來女兒也能這麼出息”。
媽,你的重男輕女藏的好深啊,深得讓我誤會了十幾年。圓圓心理想。她再也沒有能力撲稜翅膀,使勁折騰,像是被抽乾了全身的血液,軟踏踏地倒在地上。
騙自己終於騙到頭了。
什麼要做一個旁觀者,其實還是想在做旁觀者的同時有自己的人生。
說什麼只要努力就有回報。性別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只想讓老母親她笑一笑,想讓她閉嘴,怎麼那麼難。
讓血盆大口吃了自己吧,反正也沒所謂。
五
真讓母親吃了自己,母親反倒不吃了。當她不在乎咒罵,不在乎媽媽對自己各方面的指責之後,媽媽反倒也不在乎那些缺點了。
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改。老太太七十歲了,也有點說不動了。
圓圓覺得自己飛不起來了。她只是一隻雞蛋生出來的一隻雞窩裡的雞。
高齡產婦的女兒,五官都發育的不太完全,嬰兒一樣的眼間距,給人呆呆的感覺。她寫過一本書,但任何人見了她都不會覺得她是個能寫書的人。
木訥,害羞,憤怒,沒頭腦,不圓滑,想躲在人群后面。這是成年的圓圓。
她情商低得要死,除了奮力賺錢想買房子的時候做了一把奸商,她和自己說自己是在扮演奸商的角色,房子買完就歸還本身。果然房子買完之後,她再也無法厚著臉皮幫人寫騙人的減肥藥通稿、寫什麼塔羅牌專欄。拒絕那些老客戶的時候,沒把人氣死。
她智商不高,智商高的話就不會連個本科都考不上,在初中的時候連雞頭都做不了,到高中的時候永遠是鳳尾的拖油瓶。她此後一直在想,當年考上普通高中的她被老媽借錢塞進了重點高中,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誰知道呢?
連小縣城裡的重點高中都考不上,她的智商真的不高。她還考了兩年,那時候的她學習很踏實。
這樣一個雙商平平無奇的女子,靠著一身蠻力讓自己上過一次天,見過更大的世面,瞭解更廣闊的天地。
她落下來之後,曾經的血盆大口如今成了沉默的、沒有絲毫威懾力的背景板,她再也飛不上天。
她嘗試過再次向曾經那樣拼命,拼命扮演角色,拼命做一個奸商讓自己飛起來,賺更多的錢,像很多名人一樣靠著半騙半賺,賺讓人眼紅的財富。可她做不到了。
她忽然明白,曾經飛上天的那個還是自己,插著羽毛以為是鳳凰而已。當行業的紅利期過去了,當她不願意再騙人插著羽毛裝鳳凰的時候,天空已經不屬於她了。
想要成鳳凰,是不是要改了命,改了童年,改了前半生,整了容,開顱換腦,研習情商。
一隻雞,很想變成鳳凰啊。還要多少年,才能改了命,忘了童年,擺脫了前半生的陰影,有勇氣整容,智商不夠靠足夠的書湊起來,情商系統被自己完全接受並且運用,做到外圓內方。做真正的圓圓。
這一生,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