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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允許我對往事滿懷柔情

——寫給我即將遠去的村莊(三)

李桂芬

房東那臺老舊的電視機上還放著一個蘋果。太陽每天都會早早地照進來,照在蘋果上。蘋果的水分在一天天減少,表面的皺紋一天天在增加,由淺到深。我不大喜歡吃蘋果,也許是小時候接觸蘋果的機會太少了,我一直對它都沒感情。

這是你三個月前買過來的,一共五個。你把蘋果放在書桌上,說:“晚上不能不吃飯,減肥是小事,健康是大事!”我不說話。有些時候,我其實是個喋喋不休的人,可面對你時,總是無言。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後仍是如此。三十年會改變很多事物和人,沉默卻仍沒有改變。語言曾經都被寒冰般的歲月凍僵了,我一直都這麼想。

從你手裡接過那些泛黃的信紙,那一刻,記憶裡有一閃念的空白。我老了。從1992年到1996年,時間不長,也不短,我寫給你的信。我一直都想拿回這些信,沿著那些字的足跡去找尋三十年前的自己。這是我最真實的想法。三十年,稀裡糊塗的,我把自己丟了或者是忘了。我不記得我原來的樣子,那個時候家裡窮,連張可以用來懷念過往的照片都沒有。遺忘自己,是件很痛苦的事。

“故鄉,再也回不去了!”你很憂鬱。憂鬱是你的病。“房屋要倒塌,村子裡也沒有了像樣的路。好在,是要搬遷了。”你說。對於故鄉,我以為只有像我娘那麼大歲數的人才會與故鄉揪扯不清,原來,你也會。原來,懷念故土是不分年齡的。

記憶的片段在我這個不算很發達的腦子裡一段一段地過去又回來,如同一本大厚書,翻到後面忘了前面,只好再返。

那晚皎潔的月光,那條可以通向大山之外的小路,月光下兩個無奈的小人兒,在腦子裡是最清晰的。你把剛借來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遞給我,“多看點書吧,或許將來還有出路!”“可我不甘心!” “好多人都這樣,沒用。我想辦法給你借書。”

書是寶貝,在那個時候。我家裡沒有書,只有幾頁報紙,是母親給父親去供銷社買菸葉用的包裝紙。我經常跟母親去供銷社賣雞蛋和兔子。遠遠地看見供銷社的大門頂上的水泥抹出的一片牆上面的五角星,我的心就開始“撲通撲通”地跳。寫在供銷社正面兩側牆上“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八個字,我永遠都記得。

“發展經濟”,在那個時候人們已經是有想法的了。起初是養兔、養牛、養羊,再後來承包土地,多種胡麻、豆類等經濟作物。一百畝土地,春種夏鋤秋收,等到場面裡立起碌碡以後,人能受得脫一層皮。村子裡全是一股大風都能刮歪的瘦人。生活雖然乾癟的幾乎沒有一點血肉,可人們的鬥志一年四季都是飽滿的,他們長年累月地勞作在發展經濟的路上,毫不懈怠。你的父母,我的父母,他們都是為發展經濟辛苦操勞大軍中的一員。

賣了雞蛋或兔子以後,母親想給我買四分錢的頭繩,兩分錢一根,顏色多種多樣。我說娘,我想要小人書。供銷社裡沒有小人書,我很失落,那種激動的心境一下子就沒有了,對那個地方的嚮往也在霎時間蕩然無存。

與母親從供銷社裡回來,你在我家門口等我。“拜託你幫我父母給我寫一些信,不確定寫多少,我要到北京去打工了。”“你也不上學了嗎?”“不了,比起上學,家裡現在更需要的是減輕負擔。”

後來我經常在回憶那一段時光,我們七零後的那一代人,不光沒有一個像樣的童年,同樣沒有一個像樣的青春。婚姻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自己做主。勇敢的姑娘會毫不猶豫地跟著自己心儀的男子遠走他鄉,來退婚的男方除了把彩禮錢連本帶利算個夠,還要把女孩家裡折騰個烏煙瘴氣、雞飛狗跳。所以,在那個時候,女孩退婚與私奔不僅需要勇氣,還需要有力的經濟支撐。任憑我們如何地不吝嗇自己的力氣,甩下多少汗點子,荒涼的黃土地給不了我們應有的回報。隨著改革開的大潮湧向農村之後,一大批農村人湧向了城市。

1992年到1996年,我承擔起了替你父母給你寫信的任務。信的內容幾乎是千篇一律,春天種地秋天收割,家人安好……生活像一灘死水,所不同的是我借書的渠道更寬敞了。我的老師,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讓在縣城上高中的同學給我捎來一大摞書。我徹底把自己關在書裡,似乎感覺外界是與我毫不相干的。除了給你寫信時到你家裡問詢你的父母,其餘時間我在書裡。

三十年過去了,我一直認為,我用書本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真實而虛擬的世界,銅牆鐵壁,牢不可破。沒有人知道我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我的父母也不知道。我不需要有誰知道,我在這樣的世界裡樂此不疲,也許,這便是我一生的宿命吧。

故鄉的土地上留下了我太多的足跡,田間地畔,深山老林……除了冬天我可以一個人去滑冰,順下坡滑到山溝裡很遠的地方之外,其餘的時間我跟牛羊打交道。你永遠都想象不到我把父親的破棉襖鋪在草地看牛吃草、反芻是件多麼有意思的事兒。我很驚歎於那些動物,什麼都不能用語言表達卻又什麼都能表達出來,就比如牛用反芻告訴人類它吃飽了需要消化。

那個時候的秋天,夜色清涼如水,我騎著馬到野外去。我把韁繩丟開,馬兒便自由地去尋找它愛吃的草。我仰躺在草地上,看著白雲由月亮的身邊輕輕掠過,感受秋風打空曠的天地間吹過我的身旁,我閉上眼睛聆聽秋蟲低鳴,莊稼包藏不住成熟的味道,悄悄地沿著地畔四散開去……天地之大,我亦如蟲如草、如牛如馬……故鄉之美,我不知道你是否是深有體會的,因為那個時候你在北京,每天在機器的轟鳴聲中跟鋼筋和混凝土打成一片。你在信裡說外面的世界真的是叫個大,北京的人太多了,照這麼下去早晚有一天會放不下。

忽啦啦的,如同一陣風,村子說空就空了。村莊即將遠去,我也有多久沒有再回去了?月光、草地、小路、人和老屋……早晚都會成為一個夢來裝點我以後的生活,讓我在沒有了故鄉的歲月裡回味無窮。擺脫貧困,走出大山,這是一個時代的標記,儘管我們無論老老少少都有一種故土難離的割捨,但我們終究還是把它當作夾在高樓大廈間的一份悵然的鄉愁罷了,如此而已。

“你不熟悉這個城市,我會盡力幫助你的。”你放下蘋果說,很誠懇,你向來都是個誠懇的人。是的,我對這裡是陌生的,雖然有親戚朋友同學,但隨著我對這個地方的陌生連同他們也陌生了。

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到電視機上來,蘋果上的褶皺又多了一些。童年不再,青春已逝,時光如同利刃,削平了生活的稜角,就如同成熟的莊稼才會彎腰低頭,這未必不是不好的。“一切已經好起來了”,我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將那個置放已久的蘋果收放回原處。

作者簡介:

李桂芬,尚義縣人,現供職於張家口戲曲藝術研究院。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北省民俗文化協會會員、河北省文學藝術研究會會員、張家口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於相關報刊和網路平臺,並有多篇散文榮獲省、市級各種獎項。著有散文集《飄香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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