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叛逆期來得太晚,一直到更年期降臨,她才從各種細節裡覺察到,生活的欺騙。
2019年5月某一天的晚上8點,我接到爸爸從老家打來的電話,他問:“你媽和你聯絡沒有?她電話一直關機。”
長時間聯絡不上媽媽,幾乎是沒有的事。她身邊除了兩三個至親外,沒有特別交心的朋友,更別提個人愛好。她能去哪裡呢?我們兄弟姐妹四個輪番轟炸媽媽的手機未果後,弟弟甚至問了公安局的朋友是否有接到報案,同在老家的三姨也發動了家裡人出去找。
幾個小時後,我們終於等到了媽媽的電話,她的解釋是:“泡澡去了。”待焦灼的心緒平復,我又回撥電話。她這才告訴我,她是故意關機的,就想看看爸爸會不會為她著急,但沒想到鬧得這麼大。
兩個月後,媽媽第二次離家出走,吸取上次教訓後,她沒再關機。我姐找到媽媽的時候,她正一個人蹲坐在臺階上,身旁是一個同她一般高的買菜用的拉籃。姐姐立在遠處拍了照片,發到家庭群裡。清晨蕭索,媽媽縮在照片上端,又瘦又小,看著有些可憐。
她並不是一位任性的母親。在絕大多數時間裡,她傾力飾演“家庭補丁”一角,買房需砍價、裝修得盯著,誰有需要她都能立刻頂上。或許,她曾相信過自己就該是一塊“補丁”的模樣。
在這兩次動靜較大的出走之前,媽媽已經默默地吃了三年的抗焦慮藥。在那段與他們同住的日子裡,她會間歇性的發脾氣,毫無顧忌地表達對爸爸的不滿。姐姐作為主治醫生,百般囑咐我要照顧她的情緒。但那時我年輕氣盛,故而選擇站在爸爸的立場上,試圖用言語扭轉媽媽的情緒。抗辯的結果是母女關係變得空前緊張,她甚至一度懷疑是新搬進的這座房子風水不好。
媽媽沒有沾到一點兒外公的富貴氣。自她出生,貧窮與成分問題便成了高懸於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而爸爸是自1978年恢復高考後,走出鄉村的第一個大學生。聊起為什麼嫁給嘴笨口拙的爸爸時,她回答:“當時覺得他有學歷也有個子,其他的後面可以慢慢培養。”
可她沒想到爸爸身上的諸多毛病,她傾盡半生也未能將其糾正。
生育孩子的那些年,日子陷入混亂與無序之中。好在爸爸一直是個自律且樂觀的人,為了養活家庭,他拼命學習進修,連除夕夜也未曾缺勤醫院。成年後的某一天,我看到爸爸中午在家邊休息邊輸液,我在他身邊坐下,想了一想,說:“我已經連續兩個小時看到你了,有點意外。”
在男主外的家庭模式下,家中的瑣碎便全然落在了媽媽身上。她走路帶風,說話鋼刀利水,沒用的閒聊與閒逛於她而言,就是奢侈。她注重細節,有時嚴苛到看不起那些燒傷的孩子的家長,認為“我就轉身去放個東西,誰知道......”這類都是無用的廢話。我們兄弟姐妹四個的身上都沒有留下疤痕,這在多子家庭中簡直是個奇蹟。
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姐姐在回家途中被衚衕裡停放的貨車撞碎了半截門牙,她滿嘴含血地跑回家。被嚇壞的媽媽立即穿上鞋出門找停放貨車的那家人理論,面對對方的拒不承認,她丟掉知識分子的臉面破口大罵。那家人在一週內搬離了社群。
縣城不大,整個醫療行業幾乎所有人都認識我的爸媽。長輩們總說:“你爸媽太不容易了,長大要好好孝敬。”我曾天真地以為所有的媽媽都是這樣勤勞能幹,“超人”是母性的同義詞,直到我目睹她的脆弱、任性,還有消沉。
我爸媽已經結婚30多年了,有記憶以來我從未見到他們吵架。以前,他們沒有時間吵架,後來我發現是爸爸根本不會吵架。
在辛苦奮鬥的這些年,爸爸除了白髮和皺紋變多外,仍沉迷於鑽研醫術。於他而言,家庭生活像是一束火焰,很暖很亮,但不能湊得太近。
媽媽卻漸漸鬆了下來。“好好過你們的二十歲,想吃什麼就趕緊去吃,你看我以前多傻啊,連一串葡萄也捨不得吃,現在能吃了又怕血糖高。”她意識到人終有一死,年輕時因生活所迫而放下的精神訴求,猶如老牛反芻,一陣陣刺激著她。
原來辛苦工作是迫不得已,那如今又為了什麼?她無法理解。
2018年我爸正式退休,媽媽以為日子終於要正常起來。她相信只要閒下來,爸爸就會變成一個有耐心、懂生活的老伴兒。這個期望,隨著我爸單方面接受省城工作而宣告結束。
她就是在那段時間感受到絕望,開始吃起抗焦慮的藥。她不明白為什麼爸爸從不心疼她,冷戰了這麼多次,為什麼從來不肯改一改?在最無奈的時候,我說:“你離婚算了,去找個疼你的。”她只覺得我不願聽她訴苦。
直到有一天,她真的提出離婚。在離婚信上,她細數了30年來隨爸爸一起生活的苦,指責他對她的付出不聞不問。他自己是塊石頭,就以為身邊人同他一樣不需要關愛與肯定。
我問她導火索是什麼?她回答:“昨晚你大姨坐我們的車回城裡,我說頭疼,你大姨立刻讓我住院檢查,但你爸愣是一言不發。”我說:“那你自己住院檢查去啊!”她反駁道:“我就是想聽他說一句‘你身體重要,快去住院檢查’,可他就是不說話。”我媽把爸爸的沉默理解為對住院這件事不滿,回家後越想越氣,糾結一番後決定和爸爸理論,而身側已傳來呼嚕聲。
她一夜沒睡,而爸爸第二天照常上班。
我就著這事問了爸爸,他說:“我也不知道這些年辛辛苦苦到底是為了什麼。”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神情頹喪。
媽媽曾試圖改造父親,想拉他一起跳舞鍛鍊身體,一起外出旅遊,拋開飲食顧忌吃頓大餐。可惜她的丈夫不是一個配合的人,常常無視她的請求。我不止一次聽到她說:“我已經放棄你爸了,我要保全自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她說這話時,爸爸就坐在旁邊埋頭研究膏藥。
我在媽媽對爸爸大段的數落中逐漸明白了他們之間的分歧,比如我爸對病人有求必應,甚至呼之即來,而我媽則認為他應該具備知識分子的清高。我爸為達目的聽得了領導的冷言冷語,受得了同事的刻薄尖酸,而我媽則覺得人應該有底線,這時候就應該掀桌子來展現男子氣概。這些差異大概也來源於成長環境的不同。物質的極度匱乏讓我爸早早意識到金錢的力量,而一直受困於成分問題的我媽,從小就近乎偏執地注重氣節和名聲。
坦白說,觀念的分歧在長久的相處中不算什麼。她真正在意的是爸爸從未提供作為丈夫的關心。她總是想起十年前自己突然生病暈倒的場景。當時午睡起來,她頭暈得厲害,堅持著到了單位後便開始嘔吐。爸爸出了醫囑後就匆匆趕去省城出診。媽媽隨後查出小腦梗塞,如果當時過去了,可就真的過去了。
這麼多年來,每次想到只覺心寒——作為妻子,她竟不如一個病人重要。
她後來還漫不經心地和我說過一件非常小的事。有一天早上醒來,她發現被子都被爸爸捲走了,但她記得多年前弟弟還小時,我爸會把被子蓋在弟弟身上。她說這話時,有些不好意思,怕我嫌她小題大做。
我卻是從這個細節中真正共情到了她的痛苦。她想說:你看,他怎麼會是個榆木疙瘩呢?他分明懂得什麼是本能之愛,他分明是有意將我排在了價值序列的末端。
2020年1月,我和先生帶著各自的爸媽遊玩美國的東西海岸。我以為外出散心能讓媽媽開心一些,而目睹另一對同齡夫婦的親密,卻讓媽媽更加感慨。她對來自丈夫的關懷與肯定的渴求從未消失。
矛盾爆發在拉斯維加斯的一座商場,起因是她想買一瓶保健品而我爸不耐煩地說:“這些都沒用。”她突然大怒,眼神像舞臺上的追光燈般,緊緊地盯著遊走在身旁的爸爸。她一邊無助地落淚,一邊說著世上最狠的話。
圖 | 在美國遊玩時拍下的父母的背影
我拉住爸爸,在他手裡放了四瓶一樣的保健品,要求他親手放進媽媽的購物籃裡,又教他怎樣跟媽媽道歉。他還是猶豫了一會兒,嘴裡嘟嘟囔囔地,然後把保健品一個個放進媽媽的籃子裡。很快,媽媽的情緒平穩了下來。
那一刻我想起很早之前,爸爸在外遊玩有感而發寫的一首詩,大意是說媽媽這些年生活很辛苦,讓我們好好待她。這首詩無論文采還是韻律都遠不如他寫的其他,但媽媽竟然感動得偷偷哭了出來。她要的實在是太少了。
圖 | 父親寫的詩
一週後他們回國,開始了居家隔離。那一個月裡,媽媽終於過上了她一直想要的規律安穩、踏實平靜的生活。他們大概從未如此長久地日日夜夜在一起過,這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前段時間和媽媽通話,她說起爸爸現在每天早上會給她端一杯水,飯後削一個蘋果給她。她在這些細節中極為努力地尋找自己想要的關愛,我笑她是在石頭裡找糖。儘管有時他們還是會鬧彆扭,但我猜她已經從內心裡放過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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